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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一十三章 資治通鑒

  元豐七年,十一月。

洛陽獨樂園的瓦檐上還積著殘雪,司馬光握著銀刀的手微微發顫,刀刃在最后一卷《考異》的絲繩上懸了半晌  “觀文殿學士馮京改知河陽。“郭林誦讀邸報。

  范祖禹望著老師佝僂的脊背。這么多年在洛陽修書,司馬光的身子愈發的清癯了。

  郭林繼續念道。

  “尚書左丞王安禮因與王珪不睦被御史張汝賢劾罷,出為端明殿學士,知江寧府。”

  “韓忠彥為尚書左丞。”

  “王厚經略河湟的奏疏,官家派殿中侍御史蹇序辰、右司郎中路昌衡查核。”

  “蔡卞升任給事中兼侍講。”

  “吳居厚又被官家召為京東路轉運使。”

  這些都未影響到司馬光裁開絲繩的動作,唯有這最后一句令司馬光停下。

  司馬康捧著熱騰騰的茶湯進來,瞥見父親對著《唐紀》末卷出神。

  院外銀杏的落葉在硯池里浮沉。

  穿著一身破舊襕衫的司馬光撫了撫膝。

  “父親,官家此番詔令不同往昔。”司馬康知道天寒下司馬光身子不適,當即給他披上了官家御賜的銀鼠氅衣。

  “孩兒聽聞陛下,有言要取新舊人兩用之。”

  “后又道:御史大夫非司馬光不可。”

  “后又有樞密副使之說,陛下除父親第四任提舉崇福宮。”

  “詔上‘不待替人,疾速赴闕'八字,實是殷切.“”

  司馬光沒有言語,那份書寫著‘提舉崇福宮司馬光候滿三十閱月,不待替人,疾速赴闕’詔書猶然還在眼前。

  司馬光徐徐睜眼道:“當年王介甫昔年譏我修史如老嫗紡績,我卻道修史當如醫者望氣。

  “爾等道修書當如鑄錢,我卻道史筆應似磨鏡。”

  “這些年陪我修書,苦了你們了。”

  司馬康,范祖禹,郭林皆垂手默嘆,從剛入書局時的意氣奮發,到了現在所有的氣力都堆埋進了那一卷卷的資治通鑒里了。

  “從治平三年,書局始纂,我奏請韶州翁源縣令劉恕、將作監主簿趙君錫同修。趙君錫因父喪未赴任,改由太常博士兼國子監直講劉攽接替。”

  司馬光徐徐說著,范祖禹喉頭微動。他記得熙寧三年書局初立時,劉恕捧著《五代實錄》踏雪而來的模樣。

  記得元豐元年劉攽離京那日,將未校完的《唐紀》殘稿緊緊貼在胸口。

  更記得那年冬月接到劉恕訃告時,司馬公對著太行山方向長揖及地,案頭《通鑒》的稿紙被淚水沾濕。

  “……今案頭青燈猶在,但校書人卻已星散四方。”司馬光感慨道。

  司馬康突然跪坐于地道:“父親,永樂城之戰王師先勝后敗,費錢三百五十萬,陛下已有自省,從此罷西征之意。”

  “貶了蔡確,徐禧,沈括。讓章越判建州,建州節度使,實堵了他回朝之意。現陛下已有改現更正之意。”

  “官家切責蔡確時,曾問呂晦叔,司馬光當真不肯見朕?”

  司馬康言語耿切,范祖禹,郭林都望著司馬光。

  “我何嘗不愿以風燭殘軀,再為社稷守一輪太平春秋。然國是豈在人事遷轉?“司馬光走到窗邊攏緊氅衣道。

  “父親你真心愿意看到國家社稷毀在蔡確,王珪這般人的手上嗎?”

  司馬光徐徐道:“今日最后一卷書修成了,我也當進呈陛下。”

  “爾等收拾……收拾書匣吧。”

  這日在集英殿中官家召見宣德郎、太學博士邵材。

  自永樂城先勝后敗后,官家急于求才集英殿中多番召見逸才。

  不過天子臨朝頗為肅穆,隨著這些年積威愈重,往往第一次面圣朝對之人,都是非常震懾,忐忑得不敢說一句話,如此非常不稱天子心意。

  不過這邵材倒是侃侃而談,絲毫也不怯場。

  官家見了邵材這般倒是喜歡。

  卻見邵材道:“去年舉行南郊祭天大典時,臣以太學博士身份參與陪祭。陛下在太廟與圜丘行禮時,儀容莊重肅穆。陛下治理天下近二十年,而秉心愈小,奉祀天地宗廟愈加恭敬,這實為盛德。”

  “然成就天下大業之要,更在于持之以恒、篤行不怠……”

  官家初入甚是入耳,不過聽到秉心愈小不由眉頭一皺,到了持之以恒、篤行不怠這八個字更是有幾分不悅。

  官家問道:“秉心愈小何意?”

  邵材道:“書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小者,收斂而不自滿也。“

  不僅官家一旁的侍從們也覺得這話有些過了,什么叫收斂而不自滿,那么天子登基之初就是不收斂而自滿了。

  看著邵材猶自不知的樣子,官家心道,此人倒是忠直,不可嚇了他。

  官家道:“元豐新制五品以上文臣陪祀,太學博士從八品得預,也是朕的用意在其中。這器不在華,誠敬為要,為官者也是一般。”

  “朕常道‘法不可輕變,當持以永年’,故你所言‘持之以恒、篤行不怠’倒深合朕意。監察御史缺員三月了,明日去御史臺當值罷。只是……只是日后奏對,莫要再引《尚書》。”

  聽官家說了數句,邵材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哪知官家不責怪,還讓他出任監察御史,實出乎意料。

  邵材道:“陛下盛德寬量至此,臣感激涕零。”

待邵材謝恩退去,官家緩步轉至云母屏風前。這五尺素屏密布蠅頭朱批,熙寧元豐兩朝重臣盡在其間  隨時考核人才,隨之增刪人才,二十年來官家治理國家,一直如此兢兢業業。這殿上的屏風不知寫下了多少官員的名字,所有熙寧元豐兩制以上官員的名字,都曾出現在這屏風上。

  恰在此時,石得一躬身稟報:“崇福宮提舉司馬光進《資治通鑒》全帙三百卷。“

  話音未落,十六名紫衣內侍已魚貫而入,楠木書匣累如赤城。

  石得一捧書上前,官家掀開首卷,但見“周威烈王二十三年“數字,不由觸動了心弦。

  官家看著滿殿新修成的資治通鑒,心中百感交集。

  同時也有一個念頭,為何這本資治通鑒修了二十載,司馬光早不修,晚不修,非要在這時修成?

  以往官家手持資治通鑒看起,整整看了一個時辰。

  正好章亙替王震來侍直時,官家笑著對章亙道:“來得正好,司馬學士的資治通鑒正好修成,卿可看過。”

  司馬光在洛陽修書,達官貴人們都知道,文家富家都派人到司馬光府上借來一觀旁抄下來,所以章亙也是看過。

  章亙道:“臣母素仰溫公史筆,曾托人謄抄建隆至開寶年間草稿。”

  “不過……”

  官家看向章直問道:“不過什么?”

  章亙道:“然臣愚見,牛僧孺棄維州之議,實有可商榷處。”

  歷史上吐蕃維州守將悉怛謀要獻城投唐,并建議乘機出兵以圖大事。當時唐朝與吐蕃有盟約,牛僧孺反對李德裕所議言“中國御戎,守信為上”。

  不過大和四年吐蕃已違約攻唐。此時,唐已可不受盟約拘束。

  但牛僧孺還是做主將延州還給了吐蕃。

  官家聽了章亙之言甚喜,熙寧元年時,他命種諤接受綏州黨項守將投降,也因此在朝中染起軒然大波。當時司馬光也是明確反對的,認為這會令宋朝與黨項繼續交惡。

  官家贊道:“卿言甚是。”

  官家心底對章亙更喜。

  官家道:“雖微瑕難掩瓊琚之華。昔年朕為穎王時,曾以府庫藏書盡賜司馬君實。此《通鑒》列于戶牖之間,較之荀悅《漢紀》更見經緯天地之才。”

  官家想到這里,忽然記起。

  熙寧三年官家欲授司馬光樞密使時。

  司馬光推辭道,陛下若能罷制置條例司,追還提舉官,不行青苗、助役等法,雖不用臣,臣受賜多矣。若陛下不然,臣終不敢受命。

  司馬光與王安石政見不合退居西京時,司馬光向自己進諫,為天下事,收功愈遠而為利愈大。

  言猶在耳,轉瞬十五年已過。當年那個鬢角初霜的四十九歲諫臣,如今已是齒搖發落的老叟了。

  “石得一,傳旨政事堂。“天子振袖而起,“此書上起三家分晉,下訖五代紛爭,非獨荀悅《漢紀》可比。著國子監精校刊印,頒行天下州學。司馬光晉資政殿學士,賜銀絹各千匹、金蹀躞帶、玉花驄一乘。其余書局屬官,令中書速擬封賞。“

  章亙聽了官家御旨,元豐七年時朝廷重新恢復了部分職名,資政殿學士已是參政離任時所帶。也就是說一旦司馬光回朝,他就是宰執。

  不過官家說了賞賜,卻仍沒說要不要召司馬光回京。看來真要等到他提舉崇福宮任滿了。

  無論是封父親章越為節度使,還是加司馬光為資政殿學士,這都是如出一轍的權術,官家仍還是要將權柄牢牢把在自己手中。

  元豐八年正月。

  官家于集英殿大宴群臣。

  集英殿九枝連盞銅燈映得御座鎏金生輝。

  官家舉盞欲飲,明黃袍袖突然劇烈震顫。

  侍立御座后的石得一正要攙扶,卻見官家脊梁依舊挺立,唯有額角細密汗珠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盞中瓊漿竟潑出三分,酒盞傾覆沾濕龍袍。

  階下禮樂驟停。宰臣王珪,蔡確,呂公著,章惇,章直等皆措手不及。

  滿殿朱衣重臣,此刻皆成泥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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