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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四十八章 降表

  靈州大捷傳來之日,司馬光也于同日病逝了,前后差了不過一個時辰。

  這時太后與天子正在武英殿詢問章越,靈州大捷的詳細之事。

  殿外蟬鳴聒噪,殿內冰鑒散著絲絲涼意。

  侍者躬身呈上司馬光遺表時。

  “司馬相公臨終仍諫阻用兵,言辭耿切“簾后向太后讀之后道:“但為何不識天時地利與人和所在?實令人可惜。”

  天子亦道:“侍中以為司馬相公如何人?”

  章越一身紫袍玉帶坐在御階前,想起二十余年與司馬光共事的一幕,當即道:“回稟皇太后,陛下,臣與司馬相公相交幾十年,覺得司馬相公腳踏實地,如古松勁竹。”

  天子道:“程侍講也曾同朕言,我接觸人多了,不雜者三人,張載,邵雍,司馬光。”

  章越道:“至于司馬相公的遺表之事,臣見了不免挾怨而書,成見根深蒂固了。但其學主以誠,守以謙,極有可觀處。”

  “當初仁廟未立太子,正是司馬光連上三封奏疏給朝廷,請求仁廟選宗室子弟入宮,暫攝儲貳。”

  殿外忽然風過,檐鈴清響。

  夏日炎炎中,章越緬懷起司馬光言談舉止最后道。

  “之后英廟登基之事,司馬光出力甚多。而其所撰的《資治通鑒》更是先帝可名留萬載之遺產。”

  天子徐徐點了點頭。

  扶英宗上位是當年司馬光提攜著章越辦的事,這個恩情章越記得一輩子。

  所以要在天子面前點出來,同時也是為自己。做皇帝的一定不要忘了當初幫你上位的人,否則以后誰敢拿腦袋當這風險。

  同時《資治通鑒》這本書在歷史上的地位也是不用多言。

  天子凝視著章越輕聲道:“這份恩情,朕記得。“忽然話鋒一轉,“若當初聽信其言放棄靈州“

  天子最后還是耿耿于懷。

  章越看見少年天子眼中閃過的鋒芒,恰似先帝當年在延和殿問他“滅夏需幾年“時候。

  事情就是這般。

  如果這一次攻靈州失敗,章越這邊就要下重手處置舊黨,鞏固自己的地位。

  但既攻下靈州,自己的威望已是無以復加,那么則當表示寬容,繼續朝著之前彌合黨爭的方向前進。

  章越道:“敢問陛下一個問題,若官渡之戰袁本初勝了,會如何處置田豐?”

  官家近來已是在讀史了,郭林早已成為了崇政殿說書,平日向天子講史。

  官家喜歡讀三國,因為三國在民間話本最多,瓦舍里三國的戲目也多。

  章越就撿起歷史上袁紹殺田豐之事來說。

  當時袁紹內部派系斗爭也很復雜,郭圖逢紀許攸是最早跟隨袁紹入河北的心腹派,田豐沮授審配是河北本土大族,是袁紹入河北后招攬的。

  袁紹坐擁河北四州,擊敗公孫瓚,都是依托于河北派。

  官渡之戰時,以田豐沮授為代表的本土派反對與曹操決戰,因為覺得太急,勝算不大。

  而郭圖逢紀等心腹派就支持袁紹主張。袁紹除了軍事,也有更多出于政治上的考量。

  沮授當時監統內外、威震三軍,引起了袁紹的擔心。所以官渡之前,袁紹將沮授軍權一分為三,讓郭圖,淳于瓊,沮授各典一軍。

  以此削弱河北派的勢力。

  可以想象河北派的田豐沮授肯定看不慣,郭圖逢紀這等人只懂得迎合袁紹的心思。

  就如同司馬光當年看待王安石,呂惠卿這般。

  跨越千年,立場都一樣的,但勝負不可同樣言之。

  武英殿中,章越坐在交椅上與天子侃侃而談,而太后卻已是疲憊先下去歇息了。

  太后對這樣軍國大事本不感興趣,即便是收復了靈州也是高興一陣罷了。而眼前天子參政之意漸盛,攻去靈州之后,更是躊躇滿志。

  他命內侍將御座搬到階下,幾乎與章越并肩而談。

  眾內侍們還記得章越初相攻取青唐時,先帝也是這般與章越在宣德門上坐而論道。

  而今天子優容,私下之間對章越更是尊以師禮,以武侯視之。方才在太后面前尚且講究君臣之分,眼下就已是不同。

  以宋用臣等為首的內侍自也是睜一眼閉一眼。

  天子當即吩咐,宋用臣等人往武英殿上的陜西輿圖上涂色。

  章越看著這一幕,想起這是先帝生前最喜歡的事,而今天子年幼,而且他好像也不是先帝事事親力親為的性子。

  所以這涂色的事,便假手于內宦。

  章越目光投注在輿圖上,但見宋用臣已是拿起朱筆開始刷韋州的地方,就在環慶路和涇原路的上頭。

  天子看了一眼,非常高興,但早已知道在章越面前壓制自己的欣喜,這點不似先帝私下對章越那般喜形于色。

  天子比當年的先帝更沉默內斂。

  武英殿內,檀香氤氳。天子將御座又挪近三分問道:“方才卿家以田豐喻司馬君實,朕細思之,若袁本初勝了官渡,郭圖與田豐怕是要顛倒乾坤了”

  內侍給章越奉來茶食,章越道:“臣確有此意。”

  “試想若袁紹贏了官渡之戰,那么郭圖與田豐沮授怕是忠奸之評會逆轉””

  “成王敗寇,自古皆然。”

  天子想到確實,如果袁紹贏了官渡之戰,那么勸袁紹出兵的郭圖和反對袁紹的田豐沮授就是兩個待遇。

  天子突然傾身問道:“那么章卿,何為忠臣奸臣?”

  “若朕是袁紹,到底是聽郭圖還是聽田豐沮授。”

  章越道:“陛下,臣請為陛下說個漁樵故事。一日漁夫與樵夫在山林間相遇。”

  “樵夫問漁夫,魚可鉤否?”

  “漁夫答,可。”

  “鉤非餌可乎?”

  “不可。”

  “樵夫問道,釣魚非鉤也,而是餌也。可知魚利食而見害,人吃魚而受利,為什么其利同也,其害相異也?”

  “漁夫對樵夫道,你只看到我食魚得利,魚因食而得害,卻看不到,我既食魚得害,魚因食而得利。”

  “樵夫問這話怎么講?”

  “漁夫道,你只知魚終日得食為利,又安知魚終日不得食為害?我整日在此釣魚以得魚為利,若釣不到魚,則以失魚為害啊。”

  “魚終日不得食,則餓死,若魚兒覓食,就有以餌喪命之害。”

  “陛下,是食是餌,其中如何分辨?是否將勸魚食者,皆視為忠臣,而勸魚視餌者,皆視為奸臣呢?”

  天子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章越與天子對話不過是短短瞬間,但宋用臣已是將韋州涂成了大宋的炎炎朱色。

  現在往北再涂順州。此乃過了惟精山,已是抵至黃河了,離興慶府已不足兩百里。

  章越看著宋用臣涂色心道,自己畢生的功業,終究也化作了地圖色塊。

  章越看著感慨道:“陛下,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后名,此乃臣畢生之夙愿。”

  “今靈州已下,臣是當功成身退了。”

  官家道:“卿家怎言如此,萬萬不可再有此話。”

  章越如今也是擔心,身位越高,功名越大,此乃從古至今的取禍之道,所以必須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到這個位置,做人就是要假一點,在天子面前表現出自己隨時可以交出大權的樣子。

  千萬不要等到事情不可挽回時才說這話,那時就晚了。

  章越再三謙讓,官家忙岔開話題道:“卿家方才之言怎講?”

  章越重新調整語序道:“陛下,此乃臣讀安樂先生(邵雍)的漁樵問對有所得。”

  “歸根到底就是一句話,利生于害。”

  “有利則必有害,有害則……未必有利。”

  天子徐徐點頭,他聽過邵雍的名字,他是程頤和司馬光都很推崇的人,之前程頤說他見過天下能不雜之人,除了司馬光外,還有一個邵雍。

  不過天子不免有些先入為主。不喜歡司馬光,也連帶到他的朋友。

  章越道:“大臣們進言都是在盡自己的責任。古往今來只有明君方辨利害,而庸主則喜論對錯。”

  “先帝在時,司馬光反對變法,王安石力主新政,二人卻都是忠臣。”

  “不可輕易將過錯推諉給臣下啊。”

  天子道:“此言有理,這位邵雍多有人稱贊,乃孔門大儒。朕看所言確實有理。”

  殿外忽有蟬鳴刺破寂靜。

  天子望向已涂成朱色的順州忽道:“所以朕該.“

  章越道:“陛下圣明,其實依臣看來,從袁紹到今日,歷朝歷代法家與儒家之爭,說白了,就是天子與士大夫之爭。”

  “陛下,臣以為歷朝歷代之黨爭,之危局都在選法家亦或者是選儒家上,也就是變法不變法之爭。”

  “但古往今來要解決這個問題之辦法,從來就不在這二者之間。”

  天子又是焦急,又是驚訝地道:“卿家有什么高見?”

  幾千年黨爭的危害,似章越一句話間就可以化解。

  難道真有這等辦法?

  章越道:“陛下,就在于天下家國這幾個字上。”

  天子問道:“天下家國!”

  章越道:“陛下,無論是儒家還是法家,這都是惟心之道,務體而不務用。”

  “唯有將惟心之道,用在天下家國上,才是明體達用之道。”

  這是宋儒爭了一輩子的體用之道。

  天子道:“卿的意思是哪個好用,用哪個?”

  章越道:“要因時而變,國家要持續保持開拓進取,無論是文是武都可以,切莫固步自封。”

  天子問道:“朕明白,其實這就是章卿經筵時,常對朕講的惟精惟一之道。”

  “天下家國之事要么取其精,要么取其一,但是朕問如果一定要擇其一呢?”

  章越想了想,這時候宋用臣已是開始涂抹靈州了。

  這也是此次奪取黨項三州中最后一州。

  眼見大宋的赤紅朱色,徐徐占據了大半幅輿圖,章越心底也是感慨良多。

  當初在熙寧時所看到的此圖,朱色只有一點點了。

  章越徐徐順著輿圖看去,從鞏州(最早古渭寨后稱通遠軍,最后升格為州),再到會州、熙州、河州、岷州、洮州、再到湟州、廓州、西寧州、蘭州、積石軍、西安軍、懷德軍、涼州、而如今畫上的韋州、順州,以及宋用臣正在涂畫的靈州。

  二十余年,一個州一個州的色塊涂抹過去。

  這張輿圖不日就要卷起來了!

  再添新圖。

  “章卿。”

  章越有些失神。

  “陛下。”章越想起方才天子的話語,最后道:“陛下,若真的要擇其一。”

  “臣也不知道。臣最喜歡史記,司馬遷在《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中,以共和元年為起始,記錄了此后之大事。”

  “當時周厲王亂政,以召公、周公共同執政十四年!臣以為要治天下,還是要君臣共治。”

  天子徐徐點頭道:“正是如此,天子亦非事事圣賢洞察,不可一人獨治天下。”

  “卿家忠心,字字句句溢于言表,朕有所獲。”

  說到這里,君臣會心一笑,皆看向了武英殿上徐徐繪制完成的輿圖。

  天子忽而感傷道:“若先帝在此,看到這一幕當多好!”

  章越聞言動容:“陛下之孝心,先帝在九天之上必會知曉。”

  天子起身道:“朕當告祖宗于太廟!”

  這時殿外蟬鳴忽響,幾個侍衛正在用網兜殿外撲蟬。

  章越笑道:“太廟的事大可緩一緩再說,臣聽聞陛下少年時喜歡撲蟬。”

  天子點點頭道:“年少時被父皇被呵斥過,以為此非人君所謂。”

  “程先生也不喜歡,朕有一日折柳,程先生言‘方春發生,不可無故摧折’。”

  “朕大是不喜。”

  章越聞言大笑,程頤這件事被人笑了一千年。章越老覺得歷史上這位天子性子有些陰郁,多半是程頤他們逼的。

  這位天子還有句抱怨之詞‘朕只見臀背’。

  說大臣們奏事時,只向著高太后一人,他只看到大臣們的臀背,連臉是什么樣的都沒看清楚。

  章越道:“臣聽聞了,這是程先生的事,臣不敢管。”

  “不過今日靈州大捷,陛下正可撲蟬。”

  天子一愣,章越竟似看透了他故作老成后那孩童之心。

  天子還有些遲疑。

  章越則道:“臣有一句詩,天下事少年心,夢中分明點點深。”

  “陛下為人君,先從少年始。”

  “少年心可體得天下事。”

  天子徐徐點頭。

  章越徐徐點頭微笑心底對天子道,趁著今日大捷,好生去玩吧!

  章越對宋用臣等人道:“不許告訴程先生。”

  宋用臣都笑著答允了。

  晨光徐徐落在了武英殿階前,照在了這幅輿圖上。

  天子忽道:“卿家,這千年黨爭,恰似殿外撲蟬的侍衛——有人執網,有人持竿,卻都忘了蟬鳴本是盛夏應有之景。“

  章越點點頭。

  “容臣為陛下執網!”

  章越笑著挽起了袖子。

  內侍們笑著看著撲蟬的天子和章越。

  翰林院的墨香還未散盡,蘇轍推門時帶進一陣穿堂風,吹得案上《靈州大捷賦》的草稿簌簌作響。

  蘇轍推門入內道:“兄長,先是去司馬相公府上吊唁,還是先賀陛下靈州大捷!”

  “自然是賀捷。“

  蘇轍聞言點頭道:“正當如此。”

  二人步在街上,但聽宣德門門樓鐘聲長鳴。

  忽然身后傳來此起彼伏的唱喏聲。蘇軾轉身望去,朱雀大街上官員們統一穿著吉服涌來。

  右相呂公著的麒麟玉帶扣叮當作響,戶部尚書曾布的象牙笏板在晨光中泛著暖色,連素來持重的范純仁范百祿等人都踩著罕見的輕快步履。

  “子瞻!“王詵老遠就揮著手。

  蘇軾笑了笑,卻見蘇轍已被人潮裹挾著向前。

  一旁禮部員外郎黃庭堅笑道:“禮部已填新曲《破陣樂》。”

  “正好派上用場。”

  宮門前金釘映著朝陽,禁軍絳衣上的鱗紋甲片亮得晃眼。兄弟二人卻見朱漆儀門洞開,當值的內侍省都知手持拂塵宣道:“陛下口諭,百官今日可休沐賀捷——“

  “新貢的錦花,各位可取去!”

  內侍盛上錦盤,官員們紛紛笑著往幞頭簪花,眾人都是喜氣洋洋,遇到都是身穿吉服入宮道賀的官員。

  蘇軾蘇轍與他們挨個行禮。

  兄弟二人并肩而行。

  “遼國百萬大軍正在南下,陛下不愿因此大肆鋪張吧!”蘇轍言道。

  蘇軾道:“確實如此。”

  蘇軾忽道:“子由,你還記得那首水調歌頭的詞嗎?”

  蘇轍道:“記得。”

  蘇軾道:“我今日想到,人到中秋時抬頭賞月,便可暫時放下人間一切煩心事。”

  他頓了頓,望向宮闕飛檐,“魏公一番心血要平息朝中黨爭,其理何嘗不是如此?”

  蘇轍若有所思:“兄長的意思是”

  蘇軾收回目光,肯定道:“人要抬頭看,不要低頭看。

  蘇轍從宮道上梧桐樹上,折下一樹枝給蘇軾問道:“若司馬相公還活著,聽到靈州大捷會如何呢?”

  蘇軾笑了笑沒有言語,而岔開了話題。

  “你之前說,出使遼國時遇到那個女真人很是悍勇,叫什么完顏阿骨打……仔細與我再說一說。”

  遼主耶律洪基駐馬于南京道郊野。

  北風卷起玄色大氅,身后皮室軍旌旗獵獵如墨云翻涌。

  遼國百萬鐵騎陳兵邊境,弓刀映日,正待趁宋夏靈州鏖戰之機揮師南下。

  忽見一騎疾馳而來,滾鞍落馬時滿面塵灰:“稟陛下,靈州城破!”

  “宋將章楶以火藥炸毀城墻,黨項主力折損過半,順州、韋州相繼陷落,李秉常已退守興慶府!”

  耶律洪基握鞭的手驟然收緊,犀角馬鞭在掌中發出脆響。他鷹目如電掃向南方天際,仿佛要穿透千里煙塵望見那個執掌宋廷的對手長嘆道。

  “靈州已破,黨項必滅。”

  “章度之先平西夏再御北疆真英雄也!“

  文武噤若寒蟬,戰馬不安地踏動著蹄子。

  “宋人火器兇猛,那宋軍彭孫炸城墻如破腐木如今章楶坐鎮靈州,章越更調三鎮輔軍陳兵大名府……“

  想到這里,耶律洪基長長嘆息。

  次日百官賀捷之后,天子告于太廟。

  晨鐘撞破汴京清晨的寧靜。

  年少的天子著十二章袞冕,玄衣纁裳上的日月星辰紋隨步伐晃動。

  禮官高擎靈州捷報于前,章越率文武百官分列丹墀兩側,慶捷的紅綢在風中高高飄揚。

  太廟朱門洞開,三牲醴酒的香氣混著松柏清冽。

  天子執圭的手微微發顫——這是真宗朝以來收復靈州,更是先帝遺志得償。

  韓忠彥展讀祝文時,聲線罕見地起伏:“…章楶破城之日,黨項鐵鷂伏尸百里,李秉常夜遁興慶…“

  丹墀兩側,章越立于百官之首,風卷紅綢掠過他的幞頭。

  章越凝視著天子,看著廟宇里神宗的牌位。

  “……賴祖宗威靈,將士用命,今復靈武故土,雪好水川之恥……”

  他側身目光掃過,百官中舊黨諸臣面色復雜——他們曾如司馬光般明里暗里反對用兵,此刻卻見天子將捷報供于祖宗案前。

  司馬光病榻前“窮兵黷武“的諫言卻依舊在耳。

  章越瞥見蔡京偷拭眼角,而蘇軾正以翰林學士身份道:“靈州既復,西陲永靖,此陛下圣德配天,更乃先帝遺志得伸!“

  話音未落,禮樂驟起,編鐘磬鼓聲中,天子將祝文投入燎爐。

  火焰騰空的剎那,章越目光凝重,仿佛看到將士浴血于靈州城頭。

  大宋的炎炎赤旗插在靈州城頭上,插在賀蘭山之上!

  隨著燃煙升起,此刻仿佛捷報飛上九天,傳遞至太祖,太宗,真宗面前,告慰著他們在天之靈。

  章越看過一則統計,宋朝是中國歷朝歷代中人均占有糧食最高的國家,達到一千四百斤,甚至遠超后來的明清。

  或許國家不夠強盛,可百姓確實稱得上歷朝歷代中最富足的。

  章越同時心道,司馬光病逝后,門下侍郎之位空懸,正值靈州大捷之際,朝堂人事調整的時機已然成熟。

  攻下靈州不僅是一城一地的得失,更是對章越攻伐黨項路線的有力證明。

  此前,他雖掌控樞密院,卻未動三省參政之位,便是為了穩定大局。

  自己成為首臣驟然罷黜官員,引起了百官們普遍擔心,容易激起黨爭,挑起與呂公著等人的爭執。

  他就是要等靈州大捷的勝果落地,再著手調整人事,這是推行新政的最佳時機。

  同時對于官員選拔的制度,也要變一變了。

  蘇頌、黃履、沈括、曾布、蔡京、蔡卞都是他期許可堪大任的宰相之才。

  告太廟后。

  章越與韓忠彥道:“先帝實錄之事,我想讓你與元度來負責此事!”

  韓忠彥聽了一愣,他心底本期許這一次靈州大捷,自己會趁勢進入中樞。

  不過章越今日讓他修先帝實錄,就是讓他暫時不要想這件事了。

  韓忠彥看了章越一眼,抱拳行禮。

  章越見他神色不豫,便溫言道:“師仆,莫要心急。變法功過,事關我等身后名聲,此事唯有交予你,我方能放心。還望你實心為之。”

  沒錯歷史上這一版的神宗實錄前前后后修了五次。

  先是是司馬光呂公著的版本,后來則是章惇的版本,宋徽宗又修了兩次,到了南宋又修了一次。

  幾方改來改去的,

  章越讓韓忠彥和蔡卞來修實錄,便是想二人能客觀公允一些,不要引起后世的爭論。

  韓忠彥道:“大丞相既是決定了,韓某照辦就是。”

  章越看韓忠彥這臉色,心道這排隊分果果沒輪到你,不高興了吧。

  不過話說回來,對方確實在自己上位出力甚大,但是出力太大,結果超過自己控制范圍了。

  韓忠彥沉默片刻,終究難掩心中郁結,負氣走了幾步,卻又驀地停下,轉身道:“不成,改日你須與我罰酒三杯!”

  章越聞言,不由失笑。

  韓忠彥走后,章越看向呂公著。

  呂公著先一步道:“見過侍中!”

  章越微微一笑:“呂公來得正好,我正有事與你相商。“

  二人尋了一處靠近大相國寺和汴河的酒肆落座。窗外人聲鼎沸,百姓們仍在為靈州大捷歡呼雀躍。

  大街上百姓們奔走相告,孩童們揮舞著彩紙扎成的旌旗,在人群中穿梭嬉鬧,口中高喊著:“宋軍大勝!黨項敗了!”

  街上已點燃爆竹,噼啪聲與歡呼聲響作一片。

  酒肆里說書人正說著鳴沙城、章楶圍困靈州的壯舉,引得滿堂喝彩。

  章越呂公著看見,有一老翁顫巍巍地舉起酒碗,熱淚盈眶:“先帝在天之靈,終得告慰!”還有不少商賈們則已開始盤算著攻滅黨項后的生意,笑聲中夾雜著銅錢碰撞的清脆聲響。

  章越見此笑了笑,呂公著看著這一幕,有些興意闌珊。

  現在門下侍郎司馬光病逝,中書侍郎自章直,韓維離任后一直空缺。

  司馬光章直走后,呂公著知道自己權力早已空懸。

  章越找他多半是此事,趁著攻取靈州之勢,章越找他商量人事。

  章越開門見山地道:“呂公,這一次門下侍郎中書侍郎虛位,我想讓……蘇頌出任門下侍郎,沈括出任樞密使,李清臣出任中書侍郎,黃履出任尚書左丞……”

  “不知呂公意下如何?”

  呂公著苦笑,反問道:“先帝實錄修撰之事,侍中打算請何人來辦?”

  章越若有所思地道:“韓師仆和蔡元度。”

  章越頓了頓笑著道:“呂公有興趣,此事你可以挑頭。我是不知呂公對身后名聲也如此重視。”

  呂公著道:“熙寧至元豐一十九年,這中間是非曲直,關系到我等身后名聲倒在其次。”

  “最要緊是后人如何看待變法的。”

  “如今攻下靈州了,黨項覆滅指日可待,先帝交給侍中走的這條路可見沒有錯。但我與君實他們就錯了嗎?”

  章越聞言沉默了片刻道:“事不到最后一刻,仍是難言。”

  “遼國三十萬大軍已是南下。”

  呂公著道:“是啊,遼國三十萬大軍南下了,號稱百萬!遼主御駕親征!”

  “為了靈州,宋遼這一次要在河北大交兵了。”

  章越與呂公著言語之際,忽然身旁酒桌一拍。

  一名書生舉杯道:“滅國之戰,盛世之始!”

  說著幾名書生相慶。

  呂公著見此起身道:“侍中滿飲,呂某先告辭了。”

  呂公著走后,章越推窗憑欄眺望。

  此時此刻大相國寺前。

  寺僧們焚香擊磬,為陣亡將士超度;百姓們則將寫滿祈愿的彩綢系滿寺前的古槐,枝頭紅綢如霞,隨風翻飛如浪。

  還有章越當初所立陣亡將士的碑前,百姓們獻滿了鮮花。

  汴河的河面上漂滿蓮花燈。

  章越很快對人事進行調整。

  司馬光病逝,章直、韓維、張璪先后出外。

  門下侍郎由蘇頌擔任,中書侍郎由李清臣出任,尚書左丞為黃履,尚書右丞則是許將。

  沈括出任樞密使,安燾和呂大防出任樞密副使。

  李清臣通過韓忠彥已正式投入章越一方,因此章越勢力大增,并占據壓倒性優勢。

  朝堂上下原先觀望新黨舊黨之爭的官員,也明白如今大勢所趨。

  事實上隨著攻下靈州,無論朝堂上還是民間,都支持中興大宋這一路線。

  呂公著現在也負責修撰實錄之事,中書省的事,他大多交給了李清臣。

  至于尚書省的事,章越則交給了黃履,許將兩位左膀右臂,他們也接過呂公著右仆射的差事。

  至于兩省官吏也自覺得地將公文先交給黃履,許將和李清臣過目。

  這位三朝老臣面對權力更迭,竟顯出難得的豁達,還會與章越黃履等人品茗論史,仿佛昔日政爭已隨風而逝。

  眾堂吏都對呂公著十分佩服。

  事實上呂公著在中書時待人寬厚,不僅有長者之風,而且從不在官員面前擺架子,也不輕易責罰呵斥官員。

  不似章越表面寬厚,暗中喜歡玩弄權術,對下喜歡用平衡制衡,讓人相互監督。

  所以在堂吏中,喜歡呂公著者要更多于章越。

  如今呂公著更多是坐鎮在三省中,不插手具體事務。

  但章越也沒有具體插手事務。

  章越長處在于肯放權予人,但是大事小事最后由他一言而決。

  章越對政事有等驚人判斷力,他吩咐旁人辦一件事。旁人初看不出用意,但辦事任兩三個月后方知章越當初用意。

  章越當初給他們指明的方向,就是破局之處。

  所以自章越正式接過三省事務后,三省辦事效率大大提升。

  就在章越使三省事務上軌道時,這邊黨項國主李秉常遣使至汴京奉上降表!

  同時表示愿割讓夏州、銀州、宥州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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