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內。
向太后已是明顯動搖,事實上之前對方就借修園子和辦大壽之事,肘制和委婉反對這一次出兵討伐黨項的事。
當然從向太后立場考慮,也自有她的道理。
以章越元佑年這三年的政績,加之之前向太后慷慨解囊,拿出兩千萬貫內帑支援軍資,使朝廷收復了靈州這座重鎮,令黨項降伏。她已足夠名垂后世,日后青史論之為一代賢后,可圈可點。
但陪著章越再打下去,她已無這個想法。
用朝野的話來說,黨項已是降伏,為何一定要滅其國呢?
到這一步可以了,不必再打下去了。
萬一滅黨項不成,以向太后不愿擔風險,偏于保守性子而言,確實是不太合算的。
再說了當今天子又不是她親兒子,真沒必要冒這個險,想得如此長遠。
最要緊是之前章越所言待天下有變再出兵伐黨項,現在遼國平定叛亂,耶律洪基更是恫嚇提兵百萬會獵于靈武,不僅加大了此番攻伐的難度,更是嚇破了向太后的擔子。
天子聽皇太后反對,他在其中轉圜般地問道:“司空,是否推遲些時日呢?”
章越看著殿中母子二人的猶疑,正聲道:“啟稟皇太后,陛下,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如今萬事俱備,只差一紙檄文,公之天下,豈可這時候戛然而止,如此實是視軍國大事如兒戲。”
皇太后見章越動怒,也是退讓一步道:“可是司空,遼國舉兵百萬……”
章越則道:“啟稟皇太后,遼國舉兵并足以改變我軍出兵事實。”
“臣已在河東呂惠卿處布下十五萬勁兵,他事不做,專地阻截遼國從云州來的援軍。就算遼軍舉國來援,臣也早有了應對之策。河北四路由章衡坐鎮,兵馬也是久練,雖不如西軍河東兵馬精銳,遲滯遼國南下亦可,何況京畿還有十余萬禁軍。”
“還有一等就是遼國,遼國是否平定了磨古斯叛亂,若真叛亂平息,何至于真的致書于臣呢這是虛張聲勢,還是作何?”
“就算遼國真的平定了,此番叛亂,遼國動員兵馬幾十萬,國內空虛,要立即援救靈武也是力有未逮。反觀若真讓遼國緩過氣來,則朝廷再難有今日滅黨項之機!”
“故臣以為平黨項之事不變!”
天子徐徐點頭,認為章越說得甚有道理。
只聽垂簾念珠撥動聲又持續了片刻,最后皇太后道:“司空話雖如此,但與遼師決戰于靈武,干系太大,此舉太過行險。老身以為舉兵之事需押后些時日!”
“司空也不妨再考量考量。明日司空若仍決意出兵,我們孤兒寡母也唯有答允了。”
說完垂簾后傳來響動,皇太后已從另一門離去。
殿內留下章越和不知所措的天子。
都堂之中。
沈括,黃履,徐禧,韓忠彥,許將等人聞訊趕來,都是看著在都堂中央踱步的章越。
“陜西,河東幾十萬大軍已是全面擺開,錢糧軍資都已運至一線,現在朝廷突然說不要西征。”
“豈非極傷氣勢,前線將士會怎么想,朝野會怎么看,皇太后此語實乃……實乃……置軍國大事如兒戲。”
樞密使沈括言道。
已出任御史中丞的韓忠彥道:“可是契丹傾國來援怎辦?”
“朝廷還沒做好與遼國決戰的準備。”
徐禧道:“上一次永樂城之戰,本來勝券在握,也是因遼國介入而致功虧一簣。”
當時作為永樂城之戰的主將,徐禧對此事記憶猶新。
許將道:“因西征之事,現在朝廷九成的兵馬都在北方,已無兵 馬可調。”
徐禧道:“我看不如遲一遲,如今入秋正是契丹與黨項騎兵最膘肥馬壯之時,不如依原案明年春夏之際舉兵伐黨項。”
章越沒言語靜聽所有人說話,眾相公們也是各自言語,有說當打,也有說不當打,緩一緩的。
卻見黃履呷了口茶言道:“杜甫有句話‘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眼下打也未打!遼師還未出云中,便將所有人都嚇著了,便淚滿襟了。”
“何況就算遼師出云中,也未必是全師,是不是偏師尚且不說,就算是全師而來,也未必懼于一戰!他耶律洪基說有百萬,真有百萬?”
沈括道:“安中說得極是,遼國無論如何也沒那么快緩過勁來,漠北阻卜的叛亂如此輕易平定?若再后院起火如何?女真五國也是蠢蠢欲動。”
“依我所見,就算遼國來援也是偏師,不足為懼。如今本朝有涼州精騎數萬,就算秋高馬肥時亦有利,不懼他遼騎沖突。”
黃履道:“依樞相這么說,西征就在今日,事不宜遲,遲則等遼國緩過勁來,再圖靈武便難了。”
章越聞黃履之言微微點頭。
聽黃履之言,數人本是動搖的,不由紛紛向章越道:“司空,決斷便在今日,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章越默然。
向太后這一句孤兒寡母太厲害,將他滿肚子的話都堵了回去,若他堅持西征,豈不是成了欺凌婦孺的權臣。
章越回到府中時。
府上正在炊飯。
相府幕僚呂頤浩上前稟告章越,相府幕中已都準備妥當。
這呂頤浩并非出身于東萊呂氏,而是正兒八經的寒門。他因省試落榜,也是抱著姑且一試的打算,被人舉薦至章越府上。
章越聽了此人名字,好像歷史上聽說過,頓時想也不想將此人納入了幕下。
不久李夔和其子李綱也上前參拜,眾人面上都寫滿了心事。
章越心知,消息已是隱隱傳開。
也不用故意相傳,幕府今日就要派出幾十人去永興府,西京洛陽打前站,作為日后的詔討的臨時行臺,現在這些人突然下令暫緩前去,肯定是有人想到是不是西征之事出了什么變故。
“見過丞相。”
見章越回府,眾幕僚們一一立于檐下相揖,這一等無言的靜默,著實抓心。
章越回到書房,看著書房里地圖久久不語。
卻聽叩門聲響起。
“爹爹!”
“二郎進來。”
書房門被推開,章亙問道:“爹爹,西征之事是否有變故?”
章越道:“你從何處聽來?”
章亙道:“爹爹不必瞞我,三哥兒都與我說了。”
章越心道,章丞作為崇政殿說書,出入宮掖,定是將事告訴了章亙。
章越擺了擺手,負手立于輿圖之前,章亙為章越盞燈,然后道:“爹爹,幾十萬兵馬已經數千里的戰線上展開,軍輜兵械都已是搬運至一線,將領至兵卒,甚至到了民役都已被全面動員,到這時候若有什么變故必是人心浮動。”
章亙道:“更何況遼主若真有實力,當率兵馬從河北南下直取汴京,行圍魏救趙之事才是正道,定不會往西北與我軍精銳硬撼。”
“只有力不能及,方才有此說。”
章越微微點頭道:“你說得不錯。”
不過身上擔的干系不同,就有不同看法。
南宋就有個宰相主張北伐失敗被殺頭的例子,但從古至今有皇帝主張作戰失敗了,被臣下按律處斬嗎?
所以作為宰相的立場,肯定是與帝王不同。
屁股決定 腦袋。
但是……他這宰相,又豈是普通的宰相可言。
章越想到這里,對章亙道:“你陪我走走。”
父子二人走到院中,這時汴京城已是漸漸入夜。
相府幕僚房中仍是燈火通明,眾人都在房間等候著消息。
此刻一等壓抑的氛圍,籠罩著宰相府。
晚風輕拂下,章越踱步院中,抬起頭仰望夜空,只見隨著夜幕將深,星星也是一顆又一顆地如燈火般亮起,最后數不清繁星散布在天邊。
他忽道:“從古至今多少名將賢臣以星宿而命。”
“可惜他們不知的是,這天上的星宿怕是比海邊的沙子還多。”
“說到底,這帝王將相也就是那回事。”
章亙道:“爹爹說得固然不錯。”
“天道運轉自有其大勢所趨的一面,然天下的轉折,萬民福祉有時候就在帝王將相一念之間。”
章越看向章亙欣然點點頭。
這時彭經義入內稟告道:“司空,曾相公陳尚書等數十位大臣皆來相府求見。”
章越道:“讓他們在廳中等著。”
“二郎與我去書房取筆墨!”
“經義你去取燭火。”
章亙聞言大喜知道章越有了決斷,應了一聲當即給章越取來筆墨。
章越當即坐在亭中閉目養神,片刻后,章亙取來紙筆,彭經義秉燭于亭間。
“爹爹,是出師表嗎?”
章越點點頭道:“既是出師表,也是進言,更是檄文,事已至此,再揣測此戰勝負之勢已無意義。”
“既要與皇太后陛下剖析心腹,更要讓天下臣民皆知‘天道好還,中國當有必伸之理’。”
章越凝思片刻當即揮筆,提筆前筆尖停頓于紙上足足一刻。
一瞬間許許多多的面孔在他眼前閃過。
景思立,種諤,張守約,王韶,唐九,章楶,蔡確……
他們一個個栩栩如生地站在自己眼前,最后便是神宗皇帝……
若他們仍在,又當如何?
章亙,彭經義見此不敢言語,默默地站在一旁。
“從慶歷以來,太多太多的人……”
章越睜開眼往紙上落筆。
亭中微風吹拂,滿天星斗閃動,一盞燭火下,章越于亭中奮筆疾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