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我突破了!我真的演出來了!”
幾乎是在導演喊停的一瞬間,瑪莉拉就跳了起來,不顧其他人奇怪的眼神,跑到林懷恩身邊,笑著向他邀功道。
林懷恩渾身都有些不自在,但還是強忍著背后的雞皮疙瘩,摸了摸瑪莉拉的腦袋,笑著說了句:“干得不錯。”
這下子,不僅僅是納蘭明德一臉想要殺了他的表情了,就連原夕暮看他的表情都頓時奇怪了起來:“你倆做了什么,怎么一下子關系這么親密起來了?”
“不,大概只是幫她調整了下心態。”
林懷恩含混不清地說道。
他總不能說,自己對瑪莉拉說了“你可以把我當成自己的親人”這樣的話吧。
之所以不是“哥哥”,是因為他對“哥哥妹妹”游戲有些心理陰影。
但與此同時,他也很確認,瑪莉拉確實很缺少男性親屬的照料與保護。
至于這種親情關系,究竟是兄妹關系,還是父女關系,林懷恩沒說,瑪莉拉也沒問。
兩個人在這個問題上,有著微妙的默契。
不過,在瑪莉拉認同這段關系后,林懷恩還和她做了約法三章,大抵上就是不要影響彼此的感情生活,然后只要瑪莉拉愿意,隨時都可以結束。
按照林懷恩的想法,只要他幫瑪莉拉調整好面對男性時的心態,等到她找到真正理想的男性配偶時,這段有些畸形的親情關系,就可以結束了。
短時間內,瑪莉拉對他要求也不會太多,而林懷恩也會控制好這段關系的復雜性,不會讓這段關系超出心理干預與心理糾正的范疇太多距離。
不過,在林懷恩提出這個建議之后,瑪莉拉倒是真的放松下來,對死亡與男性的恐懼都瞬間降低了不少,對待自己最終幕的態度,也積極了起來。
很干脆利落地就把這段,本來所有人都會覺得她會重復上好幾遍的長鏡頭,一口氣給演完了。
就連林懷恩自己都沒想到,自己一句普普通通的承諾,對瑪莉拉而言,居然會有如此大的幫助。
“不過,這或許反倒證實了學姐的理論……人際關系的存在與缺位嗎……”
他記得許沁提到過,孩子與父親之間的關系,是人與權威之間的紐帶,童年時期的父子關系,會投射到孩子進入社會后,和上司與下屬之間的關系。
換句話說,父子關系的缺位,會導致孩子在服從與領導力上的缺失,而父子關系的畸形,會導致孩子從屬觀念的扭曲。
“因此,相較于純粹的暴力,耐心的溝通才是最好的紀律形式嗎……”
林懷恩想了想軍隊的官兵一體,大致明白了學姐和他說這些事情的理由。
畢竟他的父子關系就蠻扭曲的,所以才需要后天的干預與修正。
而瑪莉拉也同樣如此。
雖然不知道瑪莉拉將他當成了什么樣的存在,但至少和他之間建立起來的這種親屬關系,能夠完成她對男性群體的認知與關系糾正。
這種糾正,反過來推進了她人格的完善,并延伸進她所謂的本質,促進了演技本身的發展。
“‘體驗’與‘想象’,本來就是演技的一體兩面,沒有體驗的想象,不過是鏡花水月。”
原夕暮看著被導演組喊走的瑪莉拉的背影,忍不住有些感慨。
她聽了林懷恩昨天晚上的說明,于是也理解了瑪莉拉身上發生的變化。
“不過,你確定瑪莉拉對你的感情,可以僅僅止步于親情上?”
但是她話鋒一轉,看向林懷恩的表情顯得有些古怪:“從我的角度來看,她現在可還是很喜歡你的。”
“喜歡我也沒辦法。”然而林懷恩苦笑了下:“我是地下城探險者,她在地面社會有屬于自己的位置,隨著我深入地下城的時間越來越長,她早晚會選擇放棄的。”
“嘖……現實論嗎,最討厭你們這種男人們了。”
然而令林懷恩沒想到的是,原夕暮在這種問題上,卻和他有不同的觀點。
她臭著一張臉,戳著林懷恩的胸口:“我建議你還是好好思考一下這個問題——我就從來沒聽說過,丈夫塞外出征,就可以影響到妻子對他的感情的——除非兩人一開始就沒有感情。”
“男女思維差異嗎……這我就不清楚了,順其自然吧。”
林懷恩看了眼遠處偷偷瞄著自己和原夕暮的瑪莉拉,嘆了口氣,道。
人際關系就這樣,一旦和其他人建立起聯系,就很容易被纏入復雜的漩渦之中。
大部分人都覺得自己是時間管理大師,可以在這復雜的漩渦中如魚得水。
但林懷恩很清楚,這不過是人類自以為是的錯覺。
一個許沁就讓當年的他脫了一層皮。
在瑪莉拉的問題上,他已經做好了再脫一層皮的準備。
不過,林懷恩雖然是做好了這種準備,但并不意味著,事情一定會發展成這個樣子。
倒不如說,當年他和許沁那么簡單的關系,到了后面都覆水難收,說不定和瑪莉拉這復雜無比的關系,最后的結果反而會簡單一點。
“生命極其短暫,而死亡才是永恒。”
“但若是連‘活著’的勇氣都沒有,又何談生存抑或死亡。”
“如果不去面對過去的陰影,就永遠都無法前進,希望這次和瑪莉拉的事情,能夠順利地自然而然地結束吧……”
林懷恩看著正在補拍一些關鍵鏡頭的亞麻色頭發的少女,默默想道。
而瑪莉拉那邊似乎也已經和自己的幾位同伴解釋清楚了,所以納蘭明德雖然看他的眼神很不爽,但至少沒有撲過來找他麻煩。
或許,就連他自己也清楚,瑪莉拉和林懷恩的關系,并非林懷恩的問題,而是瑪莉拉自己太過主動。
倒不如說,林懷恩將自己和瑪莉拉的關系主動局限在親情上,反而讓他松了一口氣。
而另一方面,相對于瑪莉拉這邊的進展順利,其他幾個人的拍攝,就要困難許多了。
本來就是閱歷有限的年輕演員,又沒有瑪莉拉與原夕暮這種酸甜苦辣,五味俱全的人生體驗做基礎,戴妃、英彌玲以及納蘭明德在面對沈萬山的高要求時,都有些無所適從。
納蘭明德的最終幕拍了十五遍才過,而戴妃的訣別鏡頭,更是拍了整整兩天。
這讓本以為這次劇組行程可以順利按時結束的林懷恩,稍稍有些吃驚。
“但是,倒不如說,這才是老爺子的常態。”
在戴妃與英彌玲反復拍攝訣別鏡頭的時候,其他人就被劇組允許自由行動了。
而原夕暮好不容易抓到這個機會,立即拖著林懷恩,去劇組附近的樹窟里,去拍攝一些剪輯時會用到的小場景。
而林懷恩一邊守在她身邊,一邊就聊起了對沈萬山這次反復重拍的一些看法。
“老爺子的偶像是《全金屬外殼》以及《閃靈》的導演庫布里克,我記得閃靈有一個鏡頭拍了一百多遍,就是為了讓女主角體現出一種精疲力盡的質感。”
“而要不是這部電影本身就是檔期有限的商業電影,老爺子怎么說,也會把所有鏡頭,都反復拍上十幾遍,才給我們過。”
原夕暮一邊說,一邊想起了自己拍攝《向日葵之夢》的經歷:“我的演技就是這么打磨出來的,向日葵之夢前后拍了整整兩年,有些鏡頭因為前后身高差距太過明顯,所以即便合格后,仍舊不得不在我演技成熟后,重新拍攝了一遍。”
“而在我之前,還有兩位童星因為吃不了這個苦,冒著毀約的風險,停止了拍攝——而我之所以能把這部電影拍下來,單純是因為我家的兩位父母太疼惜錢,讓我咬著牙堅持下來了。”
“所以《向日葵之夢》前后總共拍攝了五年?”
林懷恩有些吃驚地聽著原夕暮講述著當年的秘辛,大膽猜測道。
“加上準備期,一共八年。”
然而原夕暮搖了搖頭,她的回答比林懷恩想象得還要夸張。
“這八年的時間里,老爺子就僅僅準備了這一件事。”
“所以我很慶幸自己在六歲的時候,就能遇到老爺子這樣的老師。”
“有的人會用一輩子的時間去做一件事情,而我童星時的經歷雖然璀璨,但和這些真正付出了整個人生的演繹者相比,我只不過是一位蹣跚學步的初學者,所以一旦沒了童星光環的加持,就被打回了原型罷了。”
原夕暮專注地調整著鏡頭的角度,捕捉著遠處一只搔首弄姿的花妖,這種名為蘭花花妖的怪物裸露著身體,故意略帶挑逗地向兩人展示著身體。即便是林懷恩看了,都有點欲望勃張的感覺,更別說普通觀眾了。
但原夕暮只是靜靜拍攝著,也不知道是想用來剪輯什么東西。
然而林懷恩看著原夕暮的背影,忍不住搖了搖頭:“但我覺得你的演技很棒,只是其他人的演技太差了。”
“太過突兀,本身就是一種演技差。”
然而原夕暮毫不猶豫地否認了自己的能力:“好的演技應該是能夠帶動他人,自然而然且收放自如的——”
說到這里,原夕暮突然看了林懷恩一眼:“就好比如你的表演,你雖然沒有當過演員,但很自然而然地在關注所有人,并且配合他們的演出。同時你應該也有擔任領導者與學習劍術的經歷,缺少的只是一部分對鏡頭語言的理解與運用——但這些導演組與后期剪輯都可以幫你彌補。”
“最重要的部分是‘經歷與體驗’,然后才是‘想象’。”
原夕暮淡淡地說到:“‘美是真實的感性所化’,沒有真實作為基礎,它們就什么都不是。”
“黑格爾嗎……”
林懷恩知道這句話的出處,許沁也將這句話定義為“美”的標準,奉為至寶。
并且將大部分不符合這個標準的“美”,稱之為對人類欲望的簡單刺激。
林懷恩雖然對此不敢完全認同,但也能理解,這正是藝術追求者,和普通人之間的差距。
前者追求一種更普羅大眾的“文化”,而后者往往尋求的只是自身欲望的滿足。
無論那是情欲,還是貪欲,抑或是暴力與權勢。
還有賭博。
“相比之下,我的演技還是太自我了,我能夠想象身臨其境的自己會是什么樣的人,卻難以關注身邊的環境與宏觀的人際——比如說女官這個角色,如果讓我來演繹的話,一定從一開始就做好了和反派同歸于盡的準備,而不是等到所有人都遠離之后,在自暴自棄中,突然表現出一種堅定的自我……”
說到這里,原夕暮突然頓了頓,有些羨慕地說道:“這一定是只有瑪莉拉才能完成的表演。”
林懷恩聽著原夕暮的說法,不禁有些沉默。
他突然意識到,表演并非如瑪莉拉所說的,是那么簡單的事情。
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與不擅長的,最后都脫離不了經歷與真實所賦予自己的“本質”。
然后每個人能做的,只有接受它,再超越它。
而英彌玲,就在這一點上,遇到了困境。
“CUT!辛苦了,請演員過來集中一下,分析一下問題,再重新開始這一幕!”
導演助理大聲呼喊著,讓現場的演員圍攏過去。
戴妃露出一臉的無奈,而英彌玲表現得也有些茫然。
似乎她還從未被人否定過那么多次。
而林懷恩與原夕暮回到拍攝現場時所看到的情況,就是這么一副景象。
“還沒通過嗎……”
這一次,即便是原夕暮都不由得有些吃驚:“本來我覺得以英彌玲的才能,最多半天的時間,也就能通過這一幕了。”
“她有些不在狀態。”
然而回答原夕暮的,是一位讓林懷恩有些意想不到的人。
名為“沐恩”的風行者王牌,皺著眉頭,站在片場旁邊,他回過頭來,看了兩人一眼。
“從之前的銀針事件后,她就一直在恐懼著什么。”
白衣青年的臉上,面無表情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