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舍離悵然若失,迷茫片刻后,才重新振作精神,順先前思路繼續往下推想。
初世隨著神山降臨,無邊煞氣籠罩天地。所有人死去一晝夜,都會變成煞尸,夜間起尸四處尋覓血食。
以那些煞尸對活人熱血氣息的敏感,哪怕半山閣距離山下本館最遠。也絕沒有只咬死其他五座半山精舍住客,卻獨獨放過他這個昏迷之人的道理。
煞尸吸噬熱血,可不嫌辛苦,也從不挑食!
此刻想來,當初昏迷中未曾被煞尸吸干,原因只能有一個。依稀記得半山閣向上不到百米,存在著一株可以吞噬邪祟異類的新生詭物。
就是“肉太歲”那種扎根大地,自身不能移動。卻可以在自身周圍形成幻境,令踏入幻境范圍內的人族或邪祟異類,完全喪失抵抗力的強大存在。
所以并非煞尸獨獨放過了他,而是所有曾接近半山閣的煞尸,都先一步被那株新生詭物誘捕吞噬掉而已。
他初世昏迷中不受幻境影響,醒來后恰逢詭物飽食,未曾張開幻境捕獵,這才僥幸脫離詭物幻境影響范圍。
如此說來,朱岐等人為掩人耳目,將他隔離在半山閣繼續下藥的惡行。竟然也是他初世能活下來的原因之一。
“命運”這東西還真古怪!若它能有具體形象,想來定是位酷愛黑色幽默的惡作劇大師。
朱岐先前被反復審問,折騰得實在不輕。此刻稍稍緩過勁兒,瞧見段舍離沉思不語,立即強打精神試探道:
“段副使,您跑吧!我知道您這時候肯定覺著冤屈。但身在云京,就算您拿住我,把一切全給揭發出來,也是斗不過他們的。
單憑袁鳴有把握,讓前后兩任正使都和他保持默契。便說明他背后,還站著更大的人物。
我當初若不是顧慮這個,也不至于一時糊涂,上了他們的賊船來害您。
您是個好人,不該被他們給害死。以您的身份,跑回宴國有家族支持,興許還能討回公道。留得青山在……”
段舍離聞聽,心里覺得蠻好笑。雖然這些話討好的成分很大,但明明下手狠辣,碾斷了他六節指骨。也不知朱方士怎么就能得出:您是個好人,不該被他們給害死”這等奇怪結論的?
看來“斯德哥爾摩綜合癥”不分時代,只要手段嚴酷點,態度溫和點,弱勢者很容易就會陷入這種心理狀態。
他輕拍朱岐肩頭笑道:“你是個聰明人,判斷力不錯。若不知袁鳴背后靠山是誰,跑回宴國大概是唯一能翻盤的出路。
可惜袁鳴背后靠山,乃是內廷宦者令趙大人。所以我即便跑回宴國,設法整合家族之力對抗,大概也只能落得個身死族滅的結局。
好在今夜之前,應當會有件大事發生。過了今夜,什么天子諸侯、名臣大將都將灰飛煙滅。貴族統御世間的格局不復存在,區區內廷宦者令,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倒是今夜之后,遍地邪祟異類阻路。遙遙上萬里,途經數十國,想盡快回到宴國,才是真正的不容易!”
段舍離這幾句話有感而發,并無半句虛言,卻嚇得朱岐再也不敢張口試探。
前面內廷宦者令趙大人的名號,固然令他心驚膽顫。但后面沒法理解的那兩句,才更加讓他絕望。
他想破了腦袋都想不出,有什么樣大事,能一夜之間顛覆天經地義的貴族治世格局?
還有“今夜之后,遍地邪祟異類阻路。……”說的都是些什么胡話?
所以很明顯,這位段副使,特么是個瘋子!
瘋子無法令人尊重,卻絕對令人更加忌憚。因為你無論怎么應對,都很可能是錯的!
段舍離這時沒心思再去理會朱岐。太歲神山恐怕很快就要降臨,但由于記不清初世神山降臨后,自己到底昏迷了幾天。所以初世逃離云京的種種巧合,今生已注定無法復制。
眼下身體虛弱無力,連下山都是個不小的難題。那么該如何才能給自己,找出條生路來呢?
沉思片刻,想到神山降臨后,距離半山閣不遠的那株詭物肉太歲,會迅速異變誕生。屆時半山閣周遭,就將處于新生詭物捕獵幻境之內。
自己身體雖弱,神智卻很清醒。不是真正昏迷,就肯定無法抗拒幻境誘捕。
再看看眼前滿臉驚疑,目光閃爍的朱方士。他眉頭輕挑,眼神驟然一凝。
段舍離探手端起書案下,盛著些許藥粥的小半片砂鍋,往地上輕磕。砂鍋殘片登時裂成幾塊,剩下半個巴掌大的一小塊,捏在他手指間。
朱岐確實挺機靈,他眼見段舍離如此舉動,便意識到自己要遭。當下再也顧不得對瘋子的忌憚,厲聲狂叫道:
“你個死瘋子!你剛剛親口說過要饒我性命的!怎么能轉眼就……。”
話喊到一半,他自己都覺得沒法往下接。讓瘋子兌現承諾,這根本不合理。那該怎么才能說服瘋子?
然而緊接著頸間劇痛,眼前發黑。耳邊響起鮮血急劇噴射的“滋滋”聲,和那瘋子依舊溫和平穩的言語:
“我先前是說過,人總歸難免一死。你如今四十多歲,也許五、六十歲會死,也許七、八十歲才死。可沒答應過一定會饒你不死。
其實我不怪你,真的!初世時血戰百年不休,遇到過的落井下石之輩車載斗量,哪里有功夫一一清算?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早就習慣了。
可今天是那件大事發生的日子,我要你沒用,但要你的尸體有用。所以你這輩子,只能活到今天了!
希望你也有機會能轉世,來生想往上爬,記得別害人。非要害人也沒關系,人家捅回來的時候,記得別喊冤……。”
朱岐意識徹底消散前,最后一個念頭閃過:這瘋子說什么初世、轉世、來生的,難倒他是轉世之人,還記得初世過往?我來生,還會記得今生么?……
頸部動脈被割,最初幾股鮮血噴射勁頭很大。濺得段舍離右半邊身上全是,地面也迅速積出大片血洼。
他皺緊眉頭,視線在身上血跡、地面積血和朱岐尸體之間來回掃視。
殺死朱岐沒什么后悔可言。但通過制伏朱岐到殺死他的整個過程,段舍離明顯察覺到自身行為方式,與前兩世差異相當大。
初世時的段嘉軒,是個被詭異暗世里種種邪祟瘋狂,嚇壞了的富家公子哥。盡管后來改名段舍離,也學會了諸多符咒異術。可在內心深處,他始終都是個滿懷絕望,拼命逃亡的軟弱靈魂。
否則也不會失去希望后,選擇與九色肉太歲同歸于盡。那其實就是自盡!
再世為人的段平安,則是個見識過無數殘酷血腥,身懷巨大隱秘的偽裝者。他一生致力于學術,盡可能提高自身素養,彬彬有禮,待人謙和,把自己偽裝成現代社會里的知名學者。
可在內心深處,他始終狂亂、忐忑。害怕眼前一切安定富足,都會像初世那般,被無法抗拒的外力瞬間摧毀。直到臨終前最后一刻,才與內心里隱藏的種種不安,達成和解。
眼下三世重生,將再度面對太歲神山降臨的詭異暗世。段舍離感覺前兩世經歷疊加,自己表面上仍像第二世那般溫文爾雅,不顯戾氣。但靈魂卻前所未有的冷酷、狠辣、強大。
如同未曾熄滅的火山湖,看似風光綺麗,靜好怡人。內里竟蘊藏著隨時摧毀一切的兇狂暴烈。
要讓他給今生變化下個定義,大概“溫雅兇徒”四個字,最能準確描述醒來后的狀態。
真是好奇怪的成長轉變經歷!或許只有經過前兩世累積,第三世變成這樣的自己,才有資格成為大地意志的利刃吧?
段舍離長長吁出一口氣,結束這場突然而來的自省。
他手扶書案緩緩站起,下意識轉頭,向先前推開的軒窗外眺望。
一眼望去,卻覷見高天上風云驟變。
本就秋高氣爽的萬里晴空,疏疏點綴幾朵白云。
那幾團云朵不管位于空中何處,幾乎同時間突兀開始猛烈自旋。眨眼間,就變形成或大或小幾個白色漏斗狀云氣旋渦。
緊接著,段舍離只覺胸口微微發悶。但這種傳導到地面附近的氣壓變化稍縱即逝,瞬息就已恢復正常。
可與此同時,天上那幾個急劇變形的漏斗狀云氣旋渦,卻無聲無息地猛然“炸”散湮滅。只留下空蕩蕩一整片,不見絲毫云氣的蔚藍天際。
段舍離如今有前兩世無比豐富的經歷與學識墊底。世間萬物、種種變化落在他眼中,都與初世時感覺大相徑庭。
比如此刻高空云氣急變,想必有許多大安朝普通人都看到了。但他們看過便算,頂多嘖嘖稱奇兩聲,覺得這光景挺新鮮,以前從沒見過而已。
段舍離初世時若未曾昏迷,大概也會是類似反應。即使大安朝如今的頂尖方士,對云氣異常急變感到奇怪,恐怕也很難搞清楚,為何能夠產生如此變化。
然而落在如今的段舍離眼中,他都不用去細想。就立刻判斷出這是高空氣壓,短時間內反復劇烈震蕩的結果。
氣壓大范圍疾速反復升降,把高空中凝聚成云氣的大顆水分子,全部分解成肉眼不可見微粒狀態。這就是視野內所有云團急速變形,又瞬間消失的真正原因。
而且正常情況下,無論地球大氣環流怎樣變化。都不可能令高空氣壓,產生這樣非自然的劇烈震蕩。
根據他重生時點,如此大范圍異象,成因恐怕只有一個:
那座他初世時曾親眼見證,帶給地球人族百年深重苦難。并很可能最終滅絕了他所在紀元的“太歲神山”,終于還是來了!
云氣異常急變,就是它到來的先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