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舍離畢竟久歷世事,雖被少年往事翻起心底無盡波瀾,卻仍能保持住最后一絲理智。
他先將靈魂內神秘九色光芒向外慢慢滲出,以防不測。而后才緩步靠近樹下香車。
探手伸向車廂軟簾,發覺自己的手竟然控制不住,有些輕微顫抖。以他此時修為,這簡直不可思議。
段舍離心中嘆息,只感五味雜陳,根本分不清涌上來的種種奇怪情緒細節。
他發狠直接撩開軟簾,卻見車廂內空空如也,并沒有那道曾點亮過他青春色彩的動人倩影。
失望與放松交織,段舍離長長吁出一口氣,穩了穩心神,轉身沿車后那條小道岔路向前行去。
那條小道盡頭,便是安平遠下卿所建“安平園”。安兮兮大半時間,都住在園內屬于她的紅色小樓里。
初世里段嘉軒十七歲那年,來薊南綠柳營踏春。恰好遇到宴國上卿徐古之子徐小虎,正帶著兩個紈绔同伴,攔著安兮兮香車欲行調戲。
各諸侯國皆設上卿之位,輔佐國君理政。多則五名,少則三名,乃是貴族體系中真正的高層。
按理說徐小虎的身份地位,要遠遠高出士族商家之子段嘉軒許多。
然而徐古上卿與宴暖堂段氏依附的云賀上卿是政敵,大家本來就屬于敵對派系,那就沒太多可顧慮的。說不定本派系大佬,還樂于看到下面小士族之子,打臉徐家大少爺吶!
段嘉軒年輕氣盛,正義感爆棚。再加上安兮兮的美貌,足以令少年人熱血沸騰。
總之靠著莫叔派來保護他的三名刀客硬手,他竟把徐小虎和兩名紈绔同伴,以及十幾名護衛侍從。打了個落花流水,狼狽逃竄。
安兮兮少女羞澀,頗為自持。盡管危急窘迫關頭被段嘉軒所救,也只是心中感激,遙遙施禮拜謝而已。
段嘉軒英雄救美成功,頓覺豪情滿懷。為顯自身高潔,救人并非因對方美貌的緣故。他居然也不去上前搭話,遙遙施禮作別,轉身瀟灑而去。
回去后將事情經過和父親一說,果然并未遭到責備。甚至此后幾日,父親段宗明還因為這事,受到不少本派系高層的夸獎。
有過那番經歷,段嘉軒對薊南綠柳營景致好感大增,隔三差五就喜歡去跑去逛逛。
安兮兮身為下卿之女,自然也不缺下人眼線。每次段嘉軒去綠柳營賞景,安兮兮總能前后腳趕到。
二人從始至終未曾交談過只言片語。向來都是安兮兮停車樹下,掀開車簾溫婉行禮,而后美目顧盼相望。
段舍離也守禮從不近前攀談,只隔著段距離深深凝視,便覺滿心歡喜,此生值得!
兩人類似這般“偶遇對視,眉目傳情”的戲碼,在接下來大半年里愈加頻密。到后來竟是一日不見,都覺得難以忍受。
直到某天聽到風聲,安平遠下卿所在派系,與徐古上卿為首的派系,有合流共抗云賀上卿派系之意。
徐小虎借機提出要納安兮兮作妾,加強兩方派系關系。
段嘉軒聞訊大驚,下定決心誓死也要娶安兮兮。他當即回到宴暖堂,向父親直接攤牌,請他去安家提親。
段宗明眼見兒子神情不對,勸無可勸。便取出大批財物放到一旁,再召集全家老少站到另一邊。扔了把刀給兒子,明著告訴他。
“派系之間暗斗已勢成水火,容不得有站錯隊的家族。你既然誓死要娶安家姑娘,可以!
只要你狠得下心,現在手刃了全家老少。就能拿著準備好的彩禮,直接去提親了!……”
段嘉軒富貴生長未滿十八,如何承受得住這等極端沖突下的重壓?精神險些徹底崩潰!
他當夜渾渾噩噩來到安平園,第一次登上安兮兮所居的小紅樓。
然而千言萬語綴滿心頭,等真正見面之際,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只能默默流淚,向心上人無語拜別。
安兮兮秀外慧中,自身處境如此,早已準備好細軟行囊。等那個不畏上卿權勢的少年英雄,帶她去海角天涯。
然而段嘉軒人來了,卻并不是來帶她走的。那無語淚流的默默一拜,讓她當場就痛哭失聲,委頓在地。
段嘉軒不敢再回看佳人悲痛欲絕的樣子,匆匆歸家之后,許久都閉門不出。
沒想到世事如局劫劫新,就在徐小虎納安兮兮為妾前兩日。徐古上卿失勢,直接被宴王抄家滅族。
安平遠下卿雖不屬于徐派,卻因要與徐家結親受到牽連,被抄家下獄。安兮兮作為犯官家眷,沒入宮中為宮女雜役。
可是以宴王之好色無行,美貌如她去做宮女,結果可想而知。
段舍離如今三世重生,第二次登上那座小紅樓。心中百味雜陳,欲說還休。
不禁脫口念出后世印象極為深刻的那首稼軒詞: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