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權責關系?”熊宸疑惑:“他真的是這么說的?”
熊當點了點頭:“王孫政就是這么說的。”
熊啟思考了一下,覺得自己并不能明白這個詞的意思。
他問道:“現如今王孫政在指揮那班災氓做什么?”
“挖水渠。”熊當立刻回答。
“挖個水渠而已……”熊宸皺了皺眉:“需要那么多梁米和錢財?”
精米,又稱梁米。
“應該是要市恩于災氓。”熊啟說道:“王孫政并非是個短視之人,他身邊那個叫鞠子洲的更不是等閑之輩,他們這么做,應該并非是在故作高深。”
華陽王后倒是沒有這么多顧慮:“那點梁米錢財,他用了也就用了,不消糾結于此。”
“那是六千斤白米!”熊宸不滿說道:“姐姐此刻可以不在意,給那小子揮霍了去,但之后你再要吃,就要高價從楚國購置!秦國產稻米本就是極少的,今年雨大如此,我看秦國是不可能有新米了!”
按楚人的習慣,主食必定是白米飯。
這一點習慣,秦國朝堂里有一點地位的楚人都保留著。
嬴政救濟災民用的白米,更是直接調取了華陽王后儲在王宮之中的私庫里的庫存。
也正因為是私庫里的物資,所以效率極高,說調取就能調取。
如果是調公庫里的糧食錢財的話,程序繁瑣,效率極低,只怕到明日都未必能夠成功拿到。
而救災是不可能真等到明天的,畢竟救災如救火。
“區區六千斤白米,若能給王孫政換取一個賢名,也是值得的!”熊啟說道。
他與他的叔父熊宸不同,眼光更加長遠,對于短期利益和長期利益哪個更重要看得很清楚。
“政兒如此手筆,他所想要的,只怕并不只是一個賢名而已!”華陽王后嘆氣:“看來朕真的老了,竟都已經看不清小兒輩的行為了。”
“姑姑年華正茂,怎可輕易言老?”
“如此說,政兒手中救濟災氓用的錢物是王后給的?”秦異人嘆氣:“早知她不會輕易放棄機會的,實在可惜,政兒竟于此時回來了……趙王真是庸人一個!”
他感慨著,慢慢落子,眼神轉到一旁玩耍的成蟜身上。
呂不韋看到異人落子,眉頭鎖起:“妙招啊,這一手正可以亂了我的局勢,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
異人聽他如此說話,略微有些自得,忽地臉色一變:“你的意思是,趙王是明知道我們要與王后斗一場,因此故意將政兒送回?”
“不無可能!”呂不韋點了點頭:“我當年一介商賈都能知道秦國朝堂之上,楚人勢大,有弒主奪位之嫌,趙國智者千百,財勢、權位勝于我者更是不少,他們理當知此。”
“主上歸秦,得太子位,欲有作為,必先削減朝堂楚人勢力,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趙王借機為楚人提供一些助力,也不是全無可能。”
“如此說法,到是我小覷了趙人了……”異人皺眉:“可惜啊,可惜政兒不能為我所用。”
“是挺可惜的。”呂不韋看向成蟜。
可惜,可惜成蟜完全沒可能壓制秦政。
“那么如今政兒在做的事情……”異人顯出糾結神色:“要不要壞他的賢名?”
“千萬不要!”呂不韋立刻落子,絞殺異人的大龍:“我于今早見王孫政身邊的那個鞠子洲乘秦王車駕入宮。”
“其后,王上連發數道政令,并予王孫政大權。”
“什么?”異人臉色劇變,險些就要站起身來。
他有些不敢置信看著呂不韋:“那個黑面奴氓?他做了什么?”
“他是著士子服入的宮。”呂不韋嘆氣:“只怕現在最想要王孫政成就賢名的人已經不是王孫政和太后。”
而是秦王贏柱!
他話未說盡。
然而異人已經悉知其中奧秘:“如此,不谷當去拜謁父王!”
“太子殿下去做什么?”呂不韋問道。
“探一探他們想要做的事究竟是什么事!”秦異人說道。
“二三子,加把勁,挖通這一道渠,晚間我等就有五兩黍酒可飲了!”一個身高極高的丈夫高聲吆喝著。
隨后是一片附和聲:“善。”
“加把勁!”
“多賣些力!”
“豈曰無衣?與子……”某一個人帶頭唱起歌,隨后辛苦干活的丈夫們紛紛開口唱歌。
歌聲慷慨激昂,音調粗糙高亢,帶著濃濃的生機于此大雨之中漾開,迅速席卷了咸陽城北的大半區域,約有數千丈夫跟著唱起無衣這一首故老相傳的戰歌。
他們沒有在為王作戰,他們只是在干活,然而這干活的勁頭,更勝甚作戰奪爵。
“其心可用!”王翦站在高處俯瞰這群拿著簡陋的石耒耜挖渠唱歌的人,微微點頭。
他身后,嬴政裹在虎裘之中,認真看著自己面前墨跡未干的竹簡。
一卷竹簡看著很沉很大,但其實它上面寫不了多少字。
“以工代賑。”嬴政念叨著竹簡上開篇寫出的這四個字。
這四個字,嬴政在邯鄲調查里面就見過。
當時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現在這四個字被展開解釋,又被他親自踐行,他終于明白了。
“所謂“國中之毒”,其實就是“民怨”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后的爆發。而民怨,是源于不公的分配制度,更是來自于不能對等的權責關系。”
“所以解決掉人們生活和生產中所能夠感受到的權責的不對等于分配的不公平,就可以解決掉“民怨”的定期爆發問題,也就可以輕易解決掉“國中之毒”。”
嬴政看著竹簡上的字,慢悠悠地開口:“我說的對吧,師兄?”
“以目前的情況來看是對的,但是在更廣泛的語境之中,是錯的。”
“可是歸根結底,是對的,不是嗎?”嬴政看著鞠子洲。
鞠子洲點了點頭,喝了一杯熱水,慢條斯理道:“不重建現行上層建筑、不重構生產關系、不擴大既得利益者的規模、不構建相對公平的分配制度、不……”
“夠了!”嬴政小臉上滿是憤怒與不滿。
鞠子洲說了這么多,只差把他的感悟完全否定了。
他很不開心。
任是誰也開心不起來。
“你今天上午跟著那群人干了一上午的活,有什么收獲嗎?”嬴政惱怒問道。
很生硬的轉移話題的手段。
鞠子洲笑了笑:“基本了解了一般秦人的生活水平,我發現我之前估算的數值還是太高了。”
“什么太高了?你是說定的工錢太高了嗎?”嬴政問道。
鞠子洲點了點頭:“不錯,就是定太高了!”
“一般的秦人,似乎平時吃粗糧都不怎么能吃飽的,我認識的九個人,有八個營養不良,他們吃靡子羹平均下來是每月吃兩三次,吃黍臛大約是每月一次,黍酒只有特定的時日能夠飲用,米酒都沒有人喝過……”鞠子洲嘆氣。
這悍勇之名聲震四野的秦人們,比他想象中更加貧窮!
“靡子羹、黍臛……都是什么?”嬴政疑惑。
“就是加了葵菜和肥肉的黍米粥。”鞠子洲咧嘴笑了笑:“他們的生活水平低的可憐!”
嬴政聞言沉默了一下:“這不是很好嗎?過去如此低,才更能凸顯現在和以后的高。”
鞠子洲笑了笑:“時間不早了,也該讓他們下工了,長時間沒吃飽的人不能進行太長時間的勞動的!”
“我還是要親手給他們發工錢嗎?”嬴政問道。
“幾千人,當然不可能都讓你給發,你只消總結一下今天的工作,發前十個就可以了!”鞠子洲說道。
嬴政點了點頭,從高向下望,看到青銅鼎里依舊冒著熱氣,略微有些安心:“真好啊,火點起來了。”
“火不要滅才好!”鞠子洲踢了嬴政一腳:“快穿上你上午弄濕了的那身衣服,去總結今天的工程進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