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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區別

  鞠子洲知道農會的人肯定會對自己有意見。

  這時代的人,雖然缺少知識,但絕對不會沒有生活經驗。

  自己這么干,對于他們而言,基本上就是在糟蹋土地。

  在農民面前糟蹋土地,糟蹋莊稼,就是在侮辱他們的整個職業、玷污他們的身份認同物。

  鞠子洲也不太想解釋——因為空口白牙,想要改變成年人的固有觀念,是非常非常困難的事情,你只有拿出真憑實據來,告訴他:這么做是確實可行的,才能勉強讓他相信。

  鞠子洲離開之后,回到家里,叫人燒了熱水,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坐在書房里,開始總結自己這一月觀察所得。

  首先是工人們的來源——他們大多是秦王特意征召的咸陽城中年輕力壯的窮人,就鞠子洲所見,平均年齡應在十七歲左右,很少有大齡之人。

  其次是這些人的精神狀態——他們普遍是悲觀頹喪,沒有什么所謂“理想”,過一天算一天的。

  再然后就是他們的身體狀況——普遍瘦弱,與鞠子洲在韓國、在趙國所見的人,差別不大。

  這個時代,雖然紙面上,秦國認定了一夫每月需要一石半的食物,但是實際上,這是按照每天兩頓、兩頓吃干飯的標準計算的。

  更多的人,以秩和呦為例,他們平時是每天一餐,干飯只有在進行高強度勞作時候才吃。

  而銅鐵爐工地里那種叫人難以忍受的,每天接近十個小時的工作,他們竟因為那每天兩餐的,能夠敞開肚皮吃干飯的食物待遇而甘之如飴。

  “要求極低,生活極其困苦。”鞠子洲在空白的竹簡上寫道。

  好一會兒,他又把這一行字用刀子刮掉。

  “生存困苦,要求極低。”他寫道。

  其次是他們的精神狀態特征。

  普遍沒有精神、多數缺失想象力、習慣抱團、排斥外人、沉迷享樂,難以節制。

  鞠子洲自己,就很受他們多數人的排斥。

  “此種精神狀態的外在特征,是由他們所面對的惡劣的生存環境所導致的,一句話總結的話,應該是——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

  而與之相對的,是鴆那樣的,很有精神、很有干勁,愿意艱苦奮斗、愿意咬著牙儲存下自己的收入,為著后代更好的生活而努力,目標明確,意志堅定,且可以有意識地發動自己的聰明才智去想辦法,主觀能動性極強。

  兩相對比的精神狀態特征相當割裂,這其實也是“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中的一環。

  只是因為,這個時代,身份不同的個體,所需要面對的社會環境的割裂過大,導致他們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同一個時代里的人。

  雖然概括上,可以籠統的將秩、呦和鴆這些爵位在五級爵大夫之下的人一齊地都稱為“底層”或者“民”或者別的什么東西,但不可否認的是,即便是底層,也是存在上下等級之分的。

  二級上造鴆,和零級士伍秩,就是不一樣!

  區區兩級爵位,能夠帶給人的生存環境就可以把他們塑造成為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那么……鞠子洲深吸一口氣,止住自己身體的顫抖。

  那么負級爵位的,身處真正的最底層的那些奴隸呢?

  他慢慢地書寫,慢慢地呼吸。

  “叩叩叩”門外傳來敲門聲。

  “誰人?”鞠子洲問道。

  首先排除墨者。

  “主上,妾身為您燉了羔羊羹,您可吃一些么?”柔和稚嫩的女聲在門外響起。

  是……鞠子洲想了想,應該是那個叫做“蝴蝶”的女孩兒,他說道:“你進來吧。”

  大紅裙裝的女孩兒梳了偏成熟的妝,帶著一名比她還高些的細葛衣的侍女推門走了進來。

  蝴蝶微微一禮,巧笑倩兮,而她身后,那葛衣的侍女端著托盤,走上前來,將銅制的小鼎擺在鞠子洲面前的桌案上。

  鞠子洲深深看了兩人一眼。

  蝴蝶衣錦繡,侍女衣葛衣。

  蝴蝶飾金玉,侍女飾木麻。

  蝴蝶膚嫩白,侍女膚糙黑。

  蝴蝶貌秀美,侍女貌尋常。

  兩人似乎天差地別。

  兩人卻又并無差別。

  她們……都是奴隸!

  侍女放置完銅鼎之后,恭謹向后退去,似乎想要離開。

  鞠子洲擺了擺手,說道:“你停一下,別走!”

  侍女臉上顯出惶恐。

  鞠子洲心念頓轉,想了想,說道:“你去吧,無我的傳喚,不消進門,晚些時候,可以向蝴蝶取一百錢賞錢。”

  鞠子洲又看向蝴蝶:“府中還有錢吧?”

  “有的!”蝴蝶立刻躬身回答:“主上不必擔心,府中的錢是夠的!”

  她聲音婉轉,臉上也是一派討好。

  鞠子洲點了點頭:“那么,我有些事情想要問你,你可能夠答我么?”

  蝴蝶歪了歪頭,自然走了上來:“主上是要問什么問題呀?”

  稚嫩的相貌,討好的笑容。

  很可愛,很悲哀。

  鞠子洲說道:“你以前是華陽太后的人吧?”

  蝴蝶點了點頭:“是呢,妾是太后養在身邊的貼身侍兒,是侍兒之中最美的!”

  “那你以前的生活是怎么樣的?”鞠子洲問道。

  問著,他提起筆:“吃用如何、平時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嬴政坐在自己榻上的桌案前,微微躬身,盯著鞠子洲先前常坐的地方,默然不語。

  好半天,他回過頭來,看著跪伏下首的人,問道:“我師兄只是去農會里用隳物澆了地?沒有與農會之中的貧農、中農說些什么?”

  “稟太子殿下,并沒有,鞠先生只是叫了二十人丈夫與他一齊用隳物澆地,并且給了工錢,并未與他們有什么別的交流……”

  嬴政點了點頭:“朕知了,你去吧。”

  “唯。”

  仆從退去,嬴政繼續看著面前空無一人的席位,似在發呆。

  他腦海中,閃現出鞠子洲當日的行止言語。

  神情變化、語氣變化、用詞習慣、義理側重……

  嬴政越發確定,那一日的義理,并不真切屬于鞠子洲。

  那是另外一個人!

  一個活在鞠子洲身上的人。

  他看著面前的空位。

  那個人,通過他的理,活在鞠子洲身上。

  而現在,這理,已經開始被鞠子洲教授給他秦政了。

  那么……

  嬴政看著面前無人處,如見有人,心思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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