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七年九月底,韓非在咸陽窩了一個半月了。
他這一個半月以來,無時無刻不想去秦宮之中直接覲見秦王政,去勸說他不要伐韓。
韓非見到了秦,見到了秦人,所以他很清醒的知道——只要秦王愿意,那么秦國頃刻之間便可以破滅韓國宗室社稷。
這是一件令他絕望的事情。
然而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絕望。
就像他已經習慣了光面條就蔥與咸菜吃。
一個半月之中,他幾乎每天都是這樣吃。
只偶爾吃一些一般窮苦秦人也會吃的魚肉和新鮮的柿子。
他在效仿平凡秦人們的生活。
韓非并不清楚一般的韓人是怎樣生活的。
但,肯定有所不如。
因為在韓國,韓非沒有見過什么底層的氓隸庶人對韓王有太大的敬意。
而秦人對于秦王,而且是特指如今的這一位秦王,有著令人不敢置信的崇敬。
因著這一點區別,韓非就可以想見秦人的生活,在擁有如今的這一位秦王之前與擁有他之后,有著如何的改變。
這樣的改變,是儒人們整日掛在嘴邊,終生夢寐以求的三代之治都做不到的。
這是一條原本所有人都以為根本不存在的“富氓以強國”的道路。
以往大家最大的幻想是“富民以強國”。
而現在韓非肉眼所見的,是“富氓以強國”。
一個字的區別,是無數人畢生智慧都不敢去想象的。
韓非親見了這一切的初時,他都還不是太敢相信。
而一個多月的觀察與效仿之后,韓非認清了這一切,也找到了一些這條道路上必然出現的問題。
他覺得時機到了。
破滅韓國,對于秦國是有利的。
而且是利大于弊。
最重要的是,不需要費力,便可以做到。
就像彎下腰,就可以撿到黃金百斤。
而韓非所要做的事情,是勸說這個腳下有黃金一百斤的人,不要彎腰去撿錢。
要做到這一點,韓非知道是幾乎不可能的。
但他必須要去做。
而要達成自己的目的,就需要給出一個比黃金一百斤,更重的利益作為交換。
用這個更大的利益,去換“秦”這個人腳下的黃金一百斤。
這個利益,可以是治好“秦”身上的病,也可以是黃金兩百斤。
黃金兩百斤,韓非拿不出來。
所以他選的這條路,是治療“秦”這個人身上的病。
而想要治病,首先要找到這個人身上的病。
一個半月,韓非所做的一切,就是找到這個“病”,然后想辦法解決它!
如今,雖然沒有完全的找到,但韓非已經等不及了。
他很怕。
秦人生活如此,秦國的力量也積蓄得差不多了。
滅韓,只看秦王政的個人意愿與個人需求。
韓非很怕自己哪天點了碗面條,面條沒吃完,秦王政心血來潮下了命令,秦人緊接著就把韓國滅掉了。
所以他不敢再等,也不愿再等。
他以麻縣農會會長李斯師弟的身份,報知官寺,求見秦王陛下。
秦人的工作效率很高,只等了一天半,韓非就被通知秦王政有請。
于是他連衣服都來不及換,稍理衣冠,便隨著使者,一同進入秦宮,覲見在玄宮之中處理政務的秦王政。
但,當然的,覲見秦王政,需要排隊。
韓非在偏殿之中等候,他數了數,自己排第五。
人不算多。
韓非心里安慰自己。
兩個半時辰之后,韓非在偏殿之中吃了一頓不好不壞的晚飯。
他特地偷看了一眼,殿中的人吃的是一樣的飯菜。
這個發現讓韓非心里那種莫名的感情更加洶涌。
一時之間,韓非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深夜,終于輪到韓非覲見秦王政。
這是他與秦王政的第一次見面。
韓非躬著身子進入殿中。
殿中燈火通明,青年人身穿著平凡的細麻衣,坐在主座上,下首一席,是一個同樣衣著平凡的少年人。
兩人面前的桌案上都擺著與韓非晚飯一樣的飯食。
他們倆的飯都還沒怎么吃。
韓非深深吸氣:“韓人,非,拜見,秦王,陛下。”
“免禮,朕記得的,你是以麻縣農會會長李斯使者的名義求見的,如何又以韓人身份拜見?”主座上的青年人沒有抬頭,只是低著頭看著面前的卷宗。
這樣一句話讓韓非有些心驚。
自己這樣一個身份普通的人物求見,秦王政都記得身份與求見的名目?
驚人,卻又在情理之中。
韓非拜伏,高聲說道:“回稟,陛下,非,是以,師兄,李斯,李,通古,的,名義,求見,但,在,李斯,的,事情,之先,非,還有,另外,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要,以,韓人,非,的,名義,稟告,給,陛下。”
“講。”秦王政沒有抬頭,只是處理著什么。
竹簡翻開的聲音。
竹簡撂下的聲音。
“秦國,力強,所以,秦國,弊大。”
“危言。”秦王政絲毫不在意的樣子:“展開來仔細講。”
“非,在,咸陽,居,一月,有余,日與,咸陽,氓庶,同。”韓非盡可能快地說著。
他天生口吃,說話不利索,最快的語速,也比常人要慢一些,而且說話不能太連貫,稍微一心急,就容易卡殼,以往覲見韓王時候,因為這個,韓非很受鄙夷。
今次,韓非盡了自己最大努力地在速說。
秦王政似乎沒有因為他語速慢或者說話奇怪而看不起他。
或者說,他韓非無論說話快不快,秦王政都看不起他。
這樣韓非稍微有些安心。
他慢慢的說著自己早已經想好了的話。
但在韓非說出自己在咸陽住了一個多月,并且與氓庶一同的時候,秦王政抬起了頭。
韓非看著秦王政的動作,略微低頭。
“你在咸陽待了一個多月了?”秦王政看向殿中跪坐的韓非。
“是的。”韓非一禮。
秦王政目光柔和許多,擺了擺手:“賜座近前。”
宮人們為韓非搬來了柔軟的坐席,韓非離秦王政近了一些了。
秦王政抬頭看著韓非,手里拿著筷子,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應該已經涼透了的菜飯。
“講一講你所想要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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