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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李斯

  五年夏,渠成,王乃命之鄭國,曰鄭國渠。

  韓人鄭國,加內史。

  修渠時候做出突出貢獻的韓人季白,下放為縣令。

  渠成之日,修渠之工人,人皆有酒肉封賞。

  咸陽城中之人,紛紛來到近渠處圍觀。

  當略微渾濁的河水流過,并且水勢越湍,水流也變得更加清澈時候,老一輩的秦人紛紛流下熱淚。

  年輕一些的,只開懷大笑,鮮有流淚。

  而小兒輩并不實際通曉這條水渠的作用和意義,因此只是新奇看著。

  這一天,秦王政政令,封王弟成蟜為“長樂君”,寓意長安久樂。

  為安太后憐子之心,長樂君不設封地,只于咸陽城中開府,便于太后時時召見,其一應吃用花耗,皆由少府負責。

  秦王的威望和他所能夠給朝臣們帶來的利益達到了一定程度,所以這樣的政令在朝廷里幾乎無所阻礙。

  “待不下去了。”李斯如此回答。

  對面的荀況嘆息:“你是我的弟子門人之中,天資最高的人了,所以不如你師弟非,全賴乎你心思浮躁,專好交游。”

  “然則,夫子,為政之要,難道不是交游嗎?”

  荀況無奈:“我于此為政之事不能精專,否者,也不會被數度罷官了。或許你是對的吧。”

  “夫子居于此,全仰春申君之庇,然而,夫子可想過么?春申君若死,夫子又該當如何呢?”李斯問道。

  荀況搖了搖頭:“我都已經這樣年歲,難道還能活得比君子更長久嗎?”

  “總有這樣活著那樣的可能的。”李斯笑起來:“說不定夫子能活得比我都久呢。”

  “你當真想好了嗎?”荀況做出最后的嘗試。

  李斯愛弄險,愛鉆營,然而他的天分之高,實在是荀況生平僅見。

  若是他能夠安心做做學問,做個三五年,有了一些拿得出手的著作之后再去謀求官職,其實是蠻穩妥的。

  就像荀況自己。

  “我已經想好了。”李斯捋著自己的胡須:“夫子,我已經不年輕了,先圣說丈夫三十而立,李斯如今三十過半,除卻美髯,一無所立,前日讀了那一卷《剝削經》,韓非悶了兩日,我其實也很悶。”

  “我覺得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寫得出那樣的文章了。”

  “韓非說他可以嘗試,但我不想枯坐,也不想嘗試了。”

  “我要去立住我自己!”李斯說到此處,眸中燃起火焰熊熊。

  “《剝削經》啊……”荀況嘆息。

  那的確是令人沮喪和絕望的東西了。

  越是專精于學問的人,越是能夠清晰地感知到那一篇還未寫完的文章背后所體現出來的,是怎樣的宏大而細致的道理。

  那樣的根源性的道理,荀況自己看了都感覺自己可能無法超脫和辯駁其理論。

  更別說,是韓非、李斯這些弟子了。

  “也罷。”荀況搖了搖頭,意興闌珊:“想好了要去哪里了嗎?”

  “我要去秦國。”李斯回答。

  “去秦國?”荀況挑眉:“你要去見那位鞠子洲鞠先生?”

  “順帶一見而已。”李斯搖頭:“夫子,我是沒有那么執著于學問的,學問于我,不過是‘器’,我所執著的,還是‘權’。”

  “你比韓非就差在這里。”荀況靜靜看著李斯。

  “大概吧。”李斯笑了笑:“我要去秦國看一看,如今諸國并起,群王爭雄,前二十年里面,天下的王少了一半,依我所見,往后二十年,世間可能就只有一個王了。”

  “說不定一個王也不會有。”荀況冷眼,冷聲:“道德不修,雖兵戈之利,不能安民之心,不能和民之怨。”

  “但我覺得,郡縣其實也很好啊,夫子你做縣令,縣中不設封君,百民不是也并沒有說什么嗎?縣中還是很繁茂啊!”

  “這是沐春申君之徳。”荀況搖頭:“各家之民,今年春耕時候,因著水源,不是就打了一架嗎?十五人死,近百人傷,若非縣中有兵制,為師有春申君之威名,他們怎么可能就此罷手呢?”

  “但秦國似乎就沒有這種事情。”李斯反駁:“秦人這幾年似乎又在修建水渠了,水渠若成,他們便不必為一泓之水而毆斗不休;律法嚴明,人自然也就不敢再為此而斗爭!”

  荀況靜默。

  秦國的情況,畢竟是與楚國不一樣的。

  他只是長長嘆氣:“也罷,你若去,也可填補秦國無儒之空缺,只是指望你為秦修道德,也是難事啊……”

  “多謝夫子。”李斯拜禮。

  荀況一板一眼地回禮:“請你幫我帶一封信給那位鞠先生。”

  “夫子若是好奇,大可以于我一同入秦!”李斯如此回答。

  荀況如果入秦,以他的冥王,是可以直接見到秦王的。

  那樣的話,作為荀況的入室弟子,他李斯,便可以省去了好大功夫!

  荀況如何能不知道自己的弟子是怎么樣的想法呢?

  他只瞪了李斯一眼,無奈說道:“我老了,走不動了,便不去秦國了,你幫我求見一下那位鞠先生,我另外與你一封書信,助你求官,可好?”

  “多謝夫子垂憐。”李斯喜不自勝。

  “唉。”荀況拿李斯一點辦法都沒有。

  “夫子,非,求見。”簡短的聲音,荀況抬了頭,眉間皺紋更深了:“來的正好啊。”

  “進來吧。”

  李斯帶著四封書信,攜了簡單的衣服、路費、干糧、武器、防具以及備用的幾雙鞋子,離開蘭陵。

  由楚入秦,以往是難走的,因為不單單是路途遙遠,道路上野獸橫行。

  更難過得去的,是人這一關。

  借宿時候,財不露白的根由就是怕宿主起貪心。

  睡夢之中,萬夫難當之勇士都會被手不縛雞的村婦一刀殺死,游學的士人雖然有些武勇,但畢竟沒法子一直警惕。

  所以,很多時候,游學之人寧愿住舊屋破廟,都不大愿意借住人家。

  而最近這兩年,秦楚之間的道路似乎好走了許多。

  不單是,道路被人填平拓寬踩實,更兼有,路上的破廟、舊屋之中,會有人放置簡單的雄黃、艾草用以驅趕蟲蛇、甚至有些,會有水米給過路人吃用。

  李斯過去聽到過師兄弟們討論這事情。

  他們只當是神靈顯靈、山鬼出沒,庇護士人。

  然而當李斯實際地拿到那破廟里儲放的米糧時候,他就立刻意識到了。

  這絕對不可能是什么神靈和山鬼的手筆!

  脫殼的精米是很嬌貴的,放置上三四個月,即便是驅蟲手段再多,米肯定也會發黃,米里也肯定會生蟲。

  但這米不一樣的。

  這米顆粒飽滿,頭尾完整,用燈一照,有光澤反射,用水一淘,浮起來的米很少,湯水都濃白而并不渾濁。

  這很顯然是被人靜心挑選出來的好米。

  這樣的米……

  他用手掂量了一下,略略驚訝。

  這一罐子,有七八斤的精米!

  按照師兄弟們所說的那樣,這樣放置了精米的破廟,在蘭陵到秦國的路上,至少有五六處。

  這就是接近五十斤的精米呀!

  換成陳麩舊糧,能換個一二百斤的。

  一二百斤,可以當得住貧寒之家一家八口一個月的口糧了。

  李斯稍微一想,就覺得很是好奇。

  這米糧是誰人放置的呢?

  他放置米糧的意圖是什么呢?

  好奇歸好奇,李斯沒有探尋這件事情的想法。

  他只是取了一些米糧,熬了粥,在破廟周邊挖了點野菜,一同添置進入米粥之中。

  美美的喝了一頓,肚里暖烘烘的,李斯躺好了睡覺。

  一覺醒來,再熬煮米粥時候,李斯看了一眼廟里的米罐子,嚇出了一身冷汗。

  那米罐子,滿了!

  昨天李斯來時,那米罐子只七八分滿而已。

  他又取了其中的米,飽飽的吃了一頓熱飯,那罐子里,應當只剩下一半的米才對。

  可是如今它滿了!

  李斯不用想也知道昨晚自己睡后,有人來到了這破廟里,往這罐子里添了米!

  但他是誰?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又是如何看待自己這種偷吃他的米的人的?

  假如,假如昨晚那個人對自己這個偷米的賊人有一星半點的不滿,自己可能都睜不開眼睛!

  李斯稍微一想都感覺害怕。

  他深深呼吸,試圖平復心情。

  然而心里亂糟糟的。

  他想了半天,想破了腦袋都想不通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

  于是他大著膽子,又吃了一頓這罐子里的米,走之前還把剩下的米帶走。

  隨后,李斯避讓了附近的村子,加快了速度,趕往秦國。

  李斯走后,又有人照例前來添米。

  看到空空如也的罐子時候,這人不由罵了一聲。

  沒有人追來,也沒有人鉆出來罵自己。

  李斯拍了自己的包裹。

  “看來這米就是給行人吃的……”簡單的做出判斷,李斯安心許多。

  然而又有疑惑升起來了。

  究竟是誰在這樣不彰聲明地給素不相識的過路人精米吃呢?

  誰有如此的財力?誰有如此的必要?

  李斯想不通,他也索性不再去想,而是轉頭去想一想秦國的事情。

  秦國有一位“鞠子洲”。

  這位鞠子洲鞠先生,學識可以說是當世最強的那一批了。

  只看《剝削經》這樣一篇明顯沒寫完的文章,都能讓人戰栗不已,都能夠令人心生絕望……這樣的大宗師,真不知道為什么以前沒有什么名氣。

  而且,這樣的思想,他到底是哪一家的大宗師呢?

  他在秦國,秦國的文脈想必會很昌盛。

  只是寫出了這樣的東西……這位鞠先生,真的不怕死的嗎?

  李斯不用深入思考都知道,這樣的東西是很得罪“貴族”的。

  而貴族,往往也都是一個國家里面最有實力的那批人。

  他們如果齊心協力,就算是換一個王,都是很簡單的事情。

  鞠子洲的文章,將這批人全部得罪了去,他現在真的還活著嗎?

  甚至“鞠子洲”這個名字,到底是不是某個人的假名呢?

  李斯這樣胡亂的思考著,由楚國,進入了秦國。

  這正是秋天了。

  秦國很多地方,似乎地里都已經收割過了,道路上孺子們趕著牛,載著一捆又一捆扎好了的柴草,還有些牛背上扛著一些獵來的錦雞、兔子、野鴨。

  道路后側,李斯見到手持鐵刀鐵斧的丈夫、老者拱衛。

  這是奇景。

  李斯以前見所未見。

  ——一般人家不會有牛、更用不起鐵刀鐵斧。

  而用得起這樣的器具和牲畜的家庭,他們又不需要使人這樣做。

  只稍微透露兩聲,便有大把的窮人手拿了石刀石斧去砍伐柴草來賣給他們。

  這樣的景象……有意思!

  李斯看過了,稍微猶豫,去問了幾句。

  “俺們是在農會里領了令來做活的,丈夫采伐樹木、老者打草、孺子放牛,老者和丈夫也兼照顧孺子。”

  “那你們不種糧嗎?”李斯好奇。

  “種糧的時節過去了呀,地里都已經播下去了,只等過幾天下一場雨然后地里發出苗苗了!”

  “以前不是說九月底收糧食嗎”李斯疑惑。

  “現在哪還有九月底才收割的?”老頭笑起來,咧著缺了門牙的嘴嘲笑李斯:“你是哪國人啊?”

  “我是楚人。”

  “來做什么的?”老者問道。

  “我來游學,向秦王求官職的。”

  “噫!”老者吃了一驚:“您是士人喲?”

  他看不出來,是很正常的。

  李斯日夜兼程地趕路,身上的袍服破爛臟污,比乞丐沒差。

  這樣的形象,很難讓人聯想到士人。

  李斯咧嘴笑了笑,從懷里掏出短劍來。

  他這邊掏出劍,那邊幾名持劍的丈夫已經警覺地拔了劍,踮起腳尖,緊緊盯住李斯。

  李斯動作僵住。

  他有點害怕了。

  那幾人丈夫之中,有兩人,皮膚曬得黝黑,臉上落了疤,手臂肌肉虬結,用力捏著劍柄時候,手背青筋爆出,只看一眼李斯就知道這倆人是不好惹的。

  他心中有些崩潰。

  今年流年不利!

  凈遇到一堆沒法理解的事情了。

  李斯看著那些拔劍的丈夫。

  丈夫們緊緊盯住李斯。

  這時候與李斯搭話的老者開口了:“莫動手,莫動手,這位是來向秦王陛下求官的士人,不是歹人!”

  幾名丈夫聞言松懈下來。

  但那兩名給人以危險感覺的丈夫沒有。

  他們的手依舊在劍柄上。

  李斯沖他們干笑,并且將手中短劍揣回懷中。

  兩名丈夫這才放松了一些,將劍還入劍鞘。

  但他們的右手始終搭在劍柄上。

  李斯頭皮一陣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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