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量土地,并且將土地收攏,將資源和人力集中,是建制農會的必須。
這一點,在秦王政下發的《農會建造冊》中有著明確而具體的要求。
周決作為通過考核而獲取到了爵位、官職的士人,這種秦王政下發的手令,他自然是有的。
不過周決有自己的施政理念,對于秦王政那一套,他實在看不上。
所以他想按照自己的方式來。
但很可惜,他不是一個人來建制農會的。
他是被秦王政派了人保護著來的。
這些保護著自己生命安全,甚至敢拿著鐵劍追著猛虎長蛇亂砍的兵士,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是負責監視周決的。
這些人,武力強勁、作戰悍不畏死,本來,周決是很欣賞他們的。
但只可惜這群人腦子有問題。
對于秦王政的命令,他們有種異乎尋常的堅持。
從咸陽城一路以來,周決試過各種方法,都沒法兒將這群人真正的收歸己用。
實踐證明,只有當周決教授這些人學習《農會建造冊》這種由秦王政手書下發的書冊里的內容的時候,這群人才會對于周決投以正常人所應當有的,欽佩與信服交加的眼神。
那一時,周決才會覺得,自己可以掌控這些人。
其他時候,他甚至沒法兒指揮這群人。
對于一位主官而言,無法指揮和命令自己的下屬,是一件絕對不能容忍的事情。
但即便是這樣的事情,周決也忍了。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周決心頭惡狠狠地念叨著。
于是丈量土地地進程仍然繼續。
雉好奇看著這群人。
這群愿意給自己錢的人,雖然捏傷了自己,但雉不覺得這群人是惡人。
相反,如果受點傷就能換取到二十個錢,那么雉可以立馬拿刀子給自己來個對穿。
一石新粟,不過三十錢啊!
如果折算成為口感更差一些,價格更加便宜的舊粟,那么二十錢,講講價也差不多可以買上一石!
這二十錢,簡直就是半條命!
受點傷換二十錢,雉甚至都感覺面前的這群人是女媧派來拯救自己的。
他好奇看著這群好人的舉動。
好人們丈量了土地,而后又以那個冷面的白臉為首,拿著些什么東西,說是要計算之類的。
他們將那短短的小棍擺成奇異又有著莫名韻味的形狀,在那邊計算著什么。
許久,那冷面的白臉說道:“這一塊的上田,計需糞肥六千三百四十斤,需要丈夫十四人,耕牛三匹,鐵犁十四具。”
周決算出了結果,面帶不悅。
即和去疾心悅誠服地對著周決傻笑。
“上官真是厲害,這么龐大的數字,一下就計算出來了!”兩人干巴巴地恭維。
周決聽到他們恭維,面上好看一些,但仍舊冷臉:“好了,去尋本村的人召集眾人來此安排事務吧。”
“唯。”去疾大聲回應。
回應之后,他立刻小跑著來到了在旁旁觀的雉的面前。
“這丈夫,你叫什么名?”去疾問道。
“回上差,小人名叫雉。”雉討好著彎腰。
去疾見他點頭哈腰的姿態,不知為何,覺得有些扎眼。
他想了想,說道:“你去召集你們村子的所有人,一個時辰以內,來此集會,記住,這是官寺的命令,不容違背的,來得早的人……我們管他一頓飯吃,若是一個時辰之內,你們村子里所有人都來了,那么你便可再獲十個錢。”
“一頓飯?十個錢!”雉驚叫。
去疾說了別的甚么,他實在沒有記住。
甚至,有沒有聽清楚,都是兩說。
當那六個字出現的時候,一切的其他言語都是蒼白模糊的。
唯有那六個字,是事件的真實與清晰。
“一頓飯!十個錢!”雉滿心滿腦都是這六個字了。
至于前置條件,他已經統統的不記得了。
去疾見他如此反應,也并不驚奇。
甚至,雉的反應,叫去疾感覺到很親切。
——五年前,與王孫政初遇之時,去疾不過十歲稚童。
彼時大雨傾盆,房倒屋塌,去疾與母親相依偎著,在寒風與大雨之中蜷縮顫抖。
他聽到王孫政的政令時刻,也是如此的反應。
其時,他已經全然忘記了別事,只記得那肉粥的清甜香濃。
大火之下,白米熬煮稀爛,帶著肥油的肉燉煮得不像是肉。
伴著燙嘴的溫度,一口吃下去時候,神智才從冰天雪地的絕望蒼白之境中回到大雨與寒風交加環境中的肉身里面。
那之后,時間越過去,去疾反而越能回憶起原來他自己所不曾記得的,王孫政的聲音與政令。
而今,去疾看著面前臟污狼藉的雉,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他于是開口說道:“一頓飽飯,十個錢!”
“一頓飽飯!十個錢?”雉徹底興奮起來。
六個字變成了七個字。
他飛快地往家跑。
跑動之間,銅錢在身上碰撞,發出叮叮的響聲。
這響聲清脆悅耳,實在是世上一等一的好聽聲音。
這好聽的聲音慢慢將雉的魂魄引回。
好久,他冷靜下來,回想起來之前去疾對著自己所囑咐的東西。
理智冷卻透了,雉摸著腰間涼涼的銅錢,心里犯嘀咕。
嘀咕過之后,他一家一家地拍門。
首先拍響的,便是鄰居家的門。
木門“咣咣”,鄰家的小孩子赤著腳丫子,光著屁股蛋子跑來開門。
“你母親呢?”雉虎著臉,揉搓小孩子的臉蛋子。
“去刨野菜了。”小孩子說道。
說著,還想往雉懷里鉆。
小孩子是知道的,面前的這人對自己好的。
雉撓頭:“趕快去找她,告訴她,趕快回來吃飯,吃飽飯!”
“好!”小孩子一點猶豫都沒有,直接蹬著光腳丫子,朝外跑了出去。
雉將門一關,又去第二家拍門。
一家一家一家。
“天很熱了,鞠先生要休息休息嗎?”夏無且問道。
他問著話,換了鞠子洲書房的冰盆里面已經不涼了的水,往里面加了硝石。
鞠子洲此時落了筆,細心地將竹簡上的字跡吹干。
而后他小心翼翼將竹簡卷起,以牛皮繩捆扎。連同之前的竹簡一齊,堆放起來,對著夏無且說道:“你去將這竹簡遞交給阿政吧。”
夏無且躬身:“唯。”
低頭的一瞬,目光由封卷的竹簡上的帛書上掠過——《剝削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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