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炭一千四百斤,你過來點一點,確認沒有缺斤少兩之后在這處簽字畫押,把我們縣中先前訂購了的鹽巴給我送來。”
陳衡將賬冊別在腰間,對著臨縣農會里派來的人如此吆喝著。
這是農會之間的物資交換過程。
原本,他只是負責工地的人,不應當在這種場合里出現。
但即等人因為識字不多、計算能力比較差,所以請了他來。
陳衡倒也并不推辭,干脆的包攬下了這活計,帶著一眾農會的丈夫們坐了起來。
他們清點物資,用獨輪車將物資裝運,最終集中在工地的辦事處,與臨縣的負責人進行交接。
這種交接,與過去的購買不太相同。
雖然也是進行物資交換,可如今是不見錢的了。
如今靠著工地里簽發的木牌,明白標出了工分。
工分由工地簽發,最大的用途,就是來工地里兌換出各種鐵質工具。
由于產能低下,所以鐵器的提供多數時候是限額的,并且此時也不對外銷售,想要鐵器,就只能想法子拿到工分。
這種排定工分的木牌制作簡單,當然是可以被偽造的。
可是這木牌是有數的。
每一枚木牌,每一次的交易,都要在工地里,在陳衡手中留下交易記錄。
交易記錄之外的木牌所代表的工分,即便是真的,也只能是假的。
這樣的舉措,是在咸陽驗證過的,如今他們直接拿來用,倒也便捷。
物資交換過之后,本縣農會之中的農民們所需要的鹽巴也就備齊了。
按照先前的計算,這之后的一個半月,本縣的農會不會缺少鹽巴。
接下來便是青菜和肉食了。
咸陽的農會如今已經有了大食堂和專職的庖廚,可以解決農會之中所有人的吃飯問題。
可是如今本縣的農會,是沒有這個能力的。
所以還是只能讓大家自己在家里面做飯吃。
這樣一來,物資的配給、老者、孺子、婦人、丈夫的每日口糧配給多少,也是一個需要好生探尋的問題。
如今本地農民種地,雖說已經開始有了一年兩收的一部分地畝,但大部分地區的土地,仍是一年一收。
而且公廁、糞坑都還沒有備好,糞肥也就理所當然的沒有能夠推廣開來,有些地畝里,連壟作都沒有推行好,于是去歲、前年耕種過之后,今年就要休耕。
這也是需要解決的。
而且本地的牛口不多,做起活來,每一頭牛頭上分配到的活計都是相當重的。
根據記錄,先前就已經有好些個牛被活生生累死了。
這也是問題,而且是很大的問題。
最后,就是一月份下來的征兵問題。
本縣之中,要征發十五歲以上四肢健全之丈夫八十人。
這些人如何揀擇,縣令是沒法兒指望的。
縣令只能保證這八十人足數。
并且,他要派出人手押送這八十人去往咸陽服兵役。
一件又一件事情,陳衡慢慢回想著自己的安排,生怕遺漏了任何一件事情。
周決派人前來邀請陳衡赴宴時候,陳衡隨口便就敷衍了過去。
他身上背了許多的事情,恨不能把自己掰成兩半來使用,哪有什么閑心去宴飲?
四年六月初,基本上解決了接下來農會的農民們的吃飯問題之后,陳衡已經由一個白面書生變成了一個黑面書生。
他擼起袖子,帶著農會的丈夫們看著一位丈夫站在田里,腰也不彎地拿著大交子,收割完一畝地的麥子。
這時候,眾人才明白了這長柄的大鐮刀的具體用法,齊齊地聚在一起,稀罕地摸起這交子的長柄。
“好東西啊!”
“有了這玩意兒,以后收割就不用彎腰了,這確實是挺好的。”
“就是用著容易手酸。”
“能保證每個人都能用上了嗎?我年歲大了,腰身不好,長久的彎腰收割之后,總要疼上十天半月的沒法兒直起腰來的,若是能用上這東西,手酸一些我也認了。”
“停一停!”陳衡大聲的叫著,叫停了所有人的竊竊私語。
“這交子本就是拿來給大家用的,不然也不會說要大家在這將要收割的關口,浪擲時間在這觀摩旁人收割。”
陳衡解釋著:“但是這交子,也不是要白送給大家,是要拿工分來兌的。”
“因為到目前為止,我們工地里其實產能有限,能夠提供出來的交子并不充足,所以呢,還是和以前的那些物資一樣,優先提供工分兌出,其次才是可以讓大家拿錢來買。”
“而且名額上,優先已經加入了農會,并且服從安排的人兌,對于那些還沒有加入農會,或者加入了之后,不服從安排和管理的人,那就只能和拿錢來買的人一樣,靠后排一排,不過也不用擔心,我們是奉秦王政的命令來幫助大家改善生活,使大家有好日子過的,所以這些工具,最終都是要讓大家有的用的。”
陳衡這樣說著,其實大家心里也明白。
靠后排一排的意思就是沒得用。
冬日里的青菜沒得吃,夏日里的冰水沒得喝。
先前說好了的制冰水冰酒,分明了都是有多余的,但安排上,寧愿是把物資堆在那里,也不愿教人購買的。
對此,沒有人有異議。
陳衡環視四周,見無人提出質疑,這才施施然笑起來,說道:“另外就是有幾件事情要宣布。”
“首先是秦王政發了征兵令,要在縣中遴選出八十人十五以上,二十以下的丈夫去往咸陽服兵役。”
“與以往不同,此次的征兵,是不打算出征作戰的,所以說白了,不會有升爵的機會,也沒有太大的危險。”
“但秦王政仁善,大家也是知道的,王上他從即位開始,就給了兵士們改變待遇,如今去服兵役,是有錢可以拿的。”
“也就是跟我們的秦吏一樣,是可以吃國家糧食的,此去,不必帶路上餐食、衣料費用,這費用,由農會承擔,甚至回來時候,這些人可以帶些工資回來。”
“待遇上,按著下發下來的標準來看,是每人每月一百五十工分。”
“一百五十工分?”有人驚訝。
如今的工分是挺珍貴的。
農會的聚居,大多是三五村子合并一處,一縣之中,若干聚落。
如今,這些聚落里,每一處都要有些農會的管理者,負責日常的工作安排。
每月月初月中,管理者聚集參與會議,進行各項安排。
限于交通、通訊能力,平日里大家不做太多聯系。
工分的流動,一般也就是大集上購置一些肉食、飴糖之類的東西。
本縣如今因為大量制造飴糖,官面上甚至已經改叫做“糖縣”。
盡管是如此的命名,可是說實話,一般的民眾吃到糖的機會并不多。
大部分時候,大家用農會里提供的技術和原料制了糖,還是要統一拿工分去提高自己家人的生活質量。
糖這種東西,對于一般人而言,還是比較貴。
如要說吃,一般人完成工作,咬咬牙,也能吃得起。
可是,沒必要。
出了小孩子貪嘴,大人們更喜歡的,還是多換一些肉去,給家里燉個肉。
如今農會里安排人手每天巡邏狩獵、小野豬、小兔子之類的小動物認識了許多,肉食大大豐富。
比起以前一個兩個獵人拿了點子自制的,性能無法保證的弓、戈入山,如今組織起來的巡邏隊,武器更加精良、人更多、人的伙食改變之后,身體里所能夠爆發出來的力量也更充足。
于是,如今巡邏的危險性已經降低很多。
——即便是猛虎,在面對十人一隊,弓箭精良,帶有小盾、全員配置鐵刀的巡邏隊時候,也往往無法全身而退。
在取得了斬殺三頭猛虎之后,縣中的大型野物就漸漸退縮回了山林里面,道路也就干凈了。
再之后,一次性獲取大量工分的機會就基本沒有了。
這在賬面上合兩個錢一個的工分,如今是越發的珍貴了。
很多時候,一個聚落里面一天都不見得能夠賺取到五個工分。
這單人一個月一百五十工分的服兵役,著實令人有些心動。
雉舔了舔舌頭。
他懂得的東西不多,如今與霜阿姊蜜里調油,也不會說什么情話,情動時候,大部分也都是獻寶一樣給霜阿姊買些好吃的。
霜沒有那么貪吃,于是這買來的好吃的,通常情況下也是進了雉自己和霜阿姊的兒子去病兩個人的肚子里。
人啊,一旦吃多了,吃飽了,身體就會生長。
尤其,雉今年十七歲,去病今年也只是七歲。
兩個這個年級的人,自己都可以說是孩子,還在長身體,那些好吃的,吃下肚里,不僅不能給兩人以飽腹,反而會使兩人的身體對于食物的需求更加夸張。
雉于是很渴求工分。
以前他渴求的是錢。
如今理論上能夠兌換一個工分的一兩錢在購買肉食的時候,是沒有一個工分買的肉多的。
所以雉不再去渴求錢。
他不懂什么性價比或者貨幣種類、面值大小、購買力強弱的問題。
他所知道的,只是自己想吃肉。
所以他渴求著能夠買到更多的肉食的工分。
陳衡的話語說出來,雉一下就心動了。
他如今是無憂無慮的。
當然他以前也是無憂無慮的。
他向來關心的事情就是吃。
去服兵役,以前他也去過。
并不舒服。
但是只要給工分,那就意味著自己能夠吃到更多的肉食。
家里的霜阿姊、去病,也能夠吃到更多的肉食。
為了一家三口的肉食,雉很愿意去服兵役。
“大家要記得回去把愿意報名的人的名字記下,會寫字的,可以寫下來,不會寫字的,找人寫了字,或者直接記下來。”
“月中來開會時候,要把名字報給我。”
“如果人數不足的話,我就直接強征你們在座的各位。”
“但若是報名人數比較多的話……那就參考各位的意見,選出最合適的丈夫們……這一次的服兵役,對于我們,是一件大事。”
“這是我們在秦王政面前出頭的好機會,一定要選一些身強體壯的丈夫過去,叫秦王陛下知道我們縣中的人是好的,如此,才算是對得起秦王陛下的新政。”
陳衡沒有啰嗦。
對于這群大部分臉字都不認識的人,說那些套話是沒有什么意義的。
最好的安排,還是直接的把具體要求列出來,給他們,如此,才好讓他們回去開展工作。
“對了,中午大家在縣中吃一餐吧。”陳衡安排完工作之后,笑著說道:“我正好有些事情想要找各位問一問,是一些有關于如今的秦法方面的問題,這是我的職分之外的問題,也不好叫各位白白的幫我的忙,所以中午,我請大家吃肉。”
“肉?”雉本來想要離開的,但是聽到這這話,腳步一下子釘在原地。
和他一樣的,還有很多人。
他們雖然是各個聚落里面的管理者,能夠在物資分配時候占一些便宜,但是如今這世道里面,基層的大部分還都是要做體力活的。
做體力活就需要大量的碳水、鹽分、油脂進補。
偏偏,大家不是經常可以吃到肉的富裕人物。
即便是有足夠的錢,過去的經驗也會讓大家養成儉省的習慣。
這習慣,讓大家看著肉的價格流口水而不敢去吃。
有人請客,那當然是再好不過的。
原本要走的人紛紛留了下來。
一眾人去到工地的食堂之中,陳衡給每個人都點了肉食。
他薪資是很高的,同時請多人吃肉,雖然花銷大,有些使人肉疼,但陳衡覺得這是必要的。
——這段時間的實踐,陳衡越來越覺得秦法有問題。
越是實踐,實踐的要求與秦法的要求之間的沖突就越是明顯。
他作為一個學習秦法起家的人,對于這些事情,比一般人更加敏感。
雖然不確定自己具體可以做些什么,但總歸,陳衡想要做點什么。
吏室之中的學問教他知道法律的重要性。
剝削經里面的案例和數據又告訴了陳衡,實際的調查時必須的。
他想要真的做點事情,這些了解就必不可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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