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敢說,若要論都城之外、貴族家門之外的道路,如今的秦國的道路,絕對會是天下最好的。
但,即便是秦國的道路,這樣用黃土填埋,以樹墩夯實的道路,遇到連綿大雨,也是會壞掉的。
因為軍隊人太多,他們踐踏之后,淋過雨水的道路于是垮塌,王翦便帶人在沿途的縣城處停留了下來。
這樣的停留,多少讓人心中有些煩躁。
這一次,王翦率領的五千兵士,大部分是沒有打過仗的。
這些兵士本來就有些害怕,但是出發之后,他們反而是唱歌和說笑最多的。
他們或許是以這種方式在宣泄內心的情緒,在試圖鼓勵自己不要怕。
一場大雨,道路毀壞,在這時被他們解讀成什么樣子,王翦是很清楚的。
這算是個壞兆頭。
所以王翦當即決定,不能讓兵士們因為停留而閑下來。
閑下來之后,這些吃得飽飽的家伙,聚在一起,茫然和無措的情緒堆積發酵,很可能會發生一些不太美妙的事情。
他于是與沿途三個縣城的農會聯絡過,緊急運送了一批工具,帶人做他們在以往的訓練之中曾經常做的事情。
他們開始挖溝渠。
挖溝,是兵士們過去訓練的一環,也是秦王政給兵士們制定的任務之一。
——秦國不能有可以光吃飯不干活的人。
兵士們訓練時候是不打仗的,但他們的飯吃的很好,很飽,這不行,所以過去的訓練之中,秦王政特地的發過喻令,兵士們在訓練時候要加上修路、挖溝這兩項。
修路是為交通,挖溝主要是在農田的地頭挖溝,一則蓄水,二是排水。
這樣的體力工作,對于一般的老者、婦人是很繁重的,但是對于吃飽喝足,營養充沛、精力旺盛無處發泄的兵士們,又格外簡單。
所以以前的訓練之中,王翦也會讓他們修路、挖溝。
如今這大雨之中,戴了六七斤重的斗笠蓑衣,兵士們挖溝倒是十分輕松,只是這樣靡費眾多。
食料、取暖的熱水、鞋子這些,都是消耗很嚴重的。
不過還好,如今的秦國,扛得住這樣的消耗。
王翦緊急調集了附近的五個縣城之中的物料,供給五千人,還是比較輕松。
就是后續這部分報銷可能會讓咸陽那邊頭疼一下。
不過讓兵士們動作起來,沒有時間因為不詳的兆頭而堆積負面情緒,王翦覺得這事情很值得。
做起熟悉的工作,體力勞動之下,兵士們找到了日常所熟悉的節奏,于是因為出征遇到大雨、道路毀壞而產生的負面情緒在此時消泯。
他們似乎找到了什么正確的,支撐著自己內心的東西。
——修路是為自己人做貢獻的,是秦王政陛下所提倡的,是正義的事情。
那么與此相關,出征,必然也會是如此!
我正,則無不正。
兵士們在苦雨之中唱起歌謠。
陳矩沿途遇到這些在大雨之中唱這歌謠興挖溝渠的人時候,覺得很熟悉。
他覺得這些人是正在接受訓練的兵士。
這樣的事情,在陳矩的認知里面,是只有一個人會做的。
這使他想起了遠在數年之前的過往。
“弟兄,你們是陛下派來的兵士吧”陳矩對著一名穿戴斗笠蓑衣的丈夫吼問道:“何時來此的?”
雉聽到陳矩的聲音,停下動作,扶著斗笠抬頭看陳矩和一齊的韓非:“你說啥?”
陳矩走近一些,攤開雙手,表示自己沒有敵意,又大聲吼問:“你們是正在經受王翦王都尉訓練的兵士吧?”
“是啊。”雉聽清了這句話,同樣吼道:“不過我們不是正在經受訓練,王翦將軍也不是都尉。”
“我們是要出征的,但是雨太大,道路毀壞,我們所以在這里挖溝。”雉叫著:“你是本縣人嗎”
“我是秦王陛下親命的安路縣,也就是如今的麻縣農會會長的貼身侍衛,爵公大夫、是以前王翦將軍部下的兵士,名叫陳矩,因受麻縣農會會長李斯的命,前往送信,如今道遇大雨,雨傘被沖壞,想要到軍中借兩副雨具,你能帶我去嗎?”
雉抬頭看了一眼陳矩手里的破傘和他身后同樣撐著破傘的韓非,點了點頭:“那你去吧,正東而行,二里外的高地之上,我們如今在那里駐扎,我還要挖溝,就不給你們帶路了。”
“好,多謝了。”陳矩吼叫著。
雨聲蓋住人聲。
雉看著他們離開的方向,觀望好一會兒,才繼續干活。
韓非跟著陳矩,兩人撐著破傘,慢慢挪動著。
他還是有些困惑:“那,出征,兵士,為何,要做,這些,事情?”
“以前我們就做這樣的事情的。”陳矩沒有太在意韓非的身份。
“這是,為,什么?”
“為什么?”陳矩坦然回答:“不知道,但這是陛下要我們做的,而且做了之后莊稼收成好了、路好走了,至于為什么要做,我們是不考慮那些的。”
大雨滂沱。
韓非靜默地跟著。
二里多路,兩人很快來到秦軍營帳處。
秦軍是設有關卡和守衛的,不過陳矩表明身份,守衛也就放行了。
守備,很松懈。
這是韓非所能看到的。
陳矩先是帶著韓非見到了王翦。
這位率軍出征的將軍此時正罵罵咧咧地跟著在切菜準備做飯。
“這見鬼的天時,怎么就偏偏這時候下了雨呢?就不能等我們打完仗回來再下?”
“娘的!”
“真的,太一他娘與我纏綿時刻可不是這樣的。”
“我……”
“都尉,少罵兩句吧。”陳矩走進來,看到王翦一如既往拿著刀子砍骨頭,感到很是溫馨。
這樣的軍旅,這樣的場景,曾是他夢寐以求的了。
王翦聽見熟悉的聲音,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抬頭看來,正看到陳矩與韓非。
王翦驚喜叫著:“陳矩!你怎在此?”
“我是麻縣農會會長李斯的貼身侍衛嘛!”陳矩笑著與舊友寒暄。
“小月,小月!”王翦高聲喊人:“齒月,趕快,拿酒拿肉,陳矩來了,拿酒拿肉!”
“陳矩啊陳矩!”王翦很開心:“沒有你之后,軍中就再沒有人能與我一齊對飲了,你今日來,我們無論如何也要一齊痛飲一番!”
王翦說著,放下了手中刀子,在陳矩濕漉漉的衣服上擦手:“你怎會來我這里?是受命來運送物資的嗎?”
“是來借雨具的。”陳矩嘆氣:“這里距離麻縣還有三十里路,我們雨傘壞掉了,不好走的。”
王翦抬眼看了一眼透明人一樣的韓非:“這是誰人?”
“韓人非,字無定,拜見將軍。”韓非以貴族禮對王翦。
王翦挑眉,語調怪異:“韓人?”
“是麻縣李斯李會長的熟人,來求官的。”陳矩補充說道。
“原來如此。”王翦頷首:“先留下吃頓飯吧,雨小一些,你們再走。”
韓非心頭一跳。
陳矩奇怪看一眼王翦,沒有理會韓非的反應,而是點頭:“也好,雨太大,路不好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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