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高到時,鞠子洲剛剛睡下。
他如今被幽囚著,每日沒什么事情做,只是依據還未完全磨損消亡的過往記憶,寫些東西,生活反而規律起來。
他是白日里休息,夜晚才開始寫東西的。
幽寂的長夜,的確是很適合寫東西。
白日里的話,雖然也可以是很安靜的,但鞠子洲還是很喜歡曬曬太陽,休息休息。
白日休憩,這對于過去的他,大約是一種難得的奢侈。
雖然細節上,來龍去脈已經記不清楚,可還是能夠有所印象,并且影響如今的行為模式。
這種行為模式的固定,就叫做,潛移默化。
他自己知道這是過去的一些影響仍舊留在身上的結果,不過也沒必要改了。
就留著一點因為過去而存在的小習慣,提醒自己到底是誰,也是件好事。
趙高得知鞠子洲正在休息,只是坐在院子里,不敢打擾。
鞠子洲對于王宮之中的那位小秦王、對于如今正在發生著令人完全看不懂的變化,日益變得奇怪的這個秦國而言,都是具有著相當特殊的意義的。
趙高本人雖然并不喜歡鞠子洲,但他到底是敬重對方的。
等待是很漫長的過程。
期間,趙高無聊,索性展開了自己帶來的竹簡,慢慢翻看。
這些竹簡上面,字體歪歪扭扭,詞句不成邏輯,更貼近于口語而不是書面用法,讀來會給人一種奇怪的錯亂感覺。
不仔細思索,很難弄懂里面具體要表達的含義。
趙高慢慢的思索著,竟然也大致弄明白了里面的意思。
大約就是求援。
工具、錢幣、人手、時間、技術等的各個方面,那些地方都會有缺少。
在趙高看來,這也是正常的。
——掌管銅鐵爐這段時間,趙高雖然并不作為,但這并不代表他什么都沒有做。
他是很認真地了解了一遍銅鐵爐的內部結構和運行模式的。
這是一種秦國、包括別國,都從來沒有過的模式。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趙高恐怕都很難想象,世上會存在著這么一個玩意兒。
而更加令人震顫的事情是,里面的工人的待遇。
他們每天是真的,只做三個半時辰的事情。
其余時間,不是在玩樂,就是在睡覺。
即便如此,他們的薪資待遇,也足以讓趙高感到驚奇。
這世道里,秦國糧食產量提高了之后,粟米、小麥紛紛降價,如今也都是二十七八個錢就能買一石。
可銅鐵爐的工人,每日做足三個半時辰,就能有十個錢拿。
后續,工齡提高了,還能有更高的工資!
而且,這群人在工地里,是包食宿的!
也就是說,如果沒有什么別的事情,他們每天的十個錢工錢,都是可以存下來的!
不過據趙高所知。
這群人,很少有選擇存錢的。
他們很熱衷于玩樂、享受。
單身的丈夫們往往也不太愿意成婚,有了需求,大部分是花些錢,在城里女閭玩樂。
其余時間,則是購置酒水、肉食、好衣、好鞋。
托他們這些人的福,咸陽城里,除了沒加工過的糧食之外,其他的東西都漲了價。
尤其是一些小商小販的,更是把豆腐、面粉這樣的新興的食物,做出了趙高見所未見的花樣。
而與這些花樣相對應的,是節節高升的價錢。
一盤至多不過一斤的豆腐,澆上肉汁,雕出精致模樣、插上一朵應季的鮮花,就敢要價五個錢。
而這群傻鳥居然還肯買。
這是以往的趙高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然而它就是這么發生了。
這群工人之中,有些眼睛已經飛到頂上,衣服、鞋子這些,甚至已經開始朝著小貴族們的標準去了。
不過……
趙高搖了搖頭:“這些人也的確是稀缺的。”
工人在目前,的確是很稀缺的。
盡管在銅鐵爐之中并不覺得,但出了銅鐵爐,趙高卻很清楚,這些人,在某種程度上,的確是配得上他們現在所享有的待遇的。
——秦國的鐵礦不多,但也不算少,然而一天只工作三個半時辰,卻著實是少的。
目前的秦國、城外的那條水渠、農會里正在挖的水網、少府里正在重新指定標準的甲胄、兵器、已經蔓延到咸陽城各家各戶的鐵鍋、各地農會的建制所需要的斧頭、鋤頭、鋸子、鐵鍬。
這些東西,沒有一樣是可以缺少的。
也沒有一樣,是可以繞開銅鐵爐的那群工人而存在的。
他們比他們自己所想象的更加重要。
器具的稀缺,致使很多地方發來了手里的這種求援的竹簡。
而銅鐵爐的工人每天只工作三個半時辰,說實話,即便是他們自己有了干勁、有了心氣,想要朝著更好的方向發展,愿意為秦王政效力。
可工作時長太短,是任何態度和想法都無法改變的現實。
他們工作三個半時辰,就是沒法兒滿足現如今的需求!
按著趙高的計算,如若他們每天工作七個時辰朝上,甚至達到九個時辰,那才可以勉強滿足如今的需求。
如果每天能夠做足十二個時辰……甚至擴大規模,使工人人數增加一倍,每日做足十個時辰,趙高相信,很快,秦國便不會再缺少鐵器。
可惜啊可惜……
趙高思索著,將手中竹簡放了下去。
“不知道鞠先生會有什么樣的辦法,來解決這些問題。”趙高搖頭。
雖然理智告訴他,即便是鞠子洲,也不會有太好的辦法解決這些問題,但是他心底里總是有種感覺。
他感覺鞠子洲、甚至嬴政自己,都是有辦法可以解決這些問題的。
這是一種很違背理性的直覺。
但趙高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覺。
天蒙蒙黑時候,鞠子洲從睡夢中醒來,洗漱時候,夏無且來報了。
“鞠先生,趙高來了。”
“趙高?”鞠子洲一愣,擦了擦手,放下手中的毛巾:“帶我去見見他……他等了多久了?”
“等了快四個時辰了。”夏無且回答。
夏無且如今的作息是隨著鞠子洲的,不過他會比鞠子洲睡的晚一些,也會比鞠子洲起得早一些。
所以他知道趙高的到來,也清楚趙高的等候。
鞠子洲點點頭,來到院子里。
旁人掌了燈,鞠子洲看到,趙高坐在石桌旁邊,昏昏欲睡的樣子。
“吃飯了沒有?”鞠子洲問道。
“還未。”趙高立刻起身,打起了一些精神,朝著鞠子洲施禮。
他施禮,是按著對嬴政的標準來的。
“好了,不必多禮,過來一塊吃點東西吧。”鞠子洲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