恤孤院里面的小孩子們的道德和一般人是不一樣的。
幾乎隔絕了外界影響的恤孤院,對于嬴政而言,是一個由他的意志而建立起來的飼養之處。
這地方,幾乎看不到外界的人與人的三六九等的區別,也沒有現實里面的物資緊缺、以及因為物資不充裕而存在的各項競爭。
他們的生活之中,有的之時充裕到甚至溢出的物質條件。
男孩兒和女孩兒在這里面一樣的接受教育。
男孩兒們普遍更偏向于細致化的測算、文學。
而女孩兒們則更偏向于需要一定動手能力的墨家事業,以及更加跳躍的詩文、辭賦。
這不是一個兩個人的偏向,而是綜合來看的偏向。
他們在這里面,最初都是挺淘氣,后來稍微見識到外界的事情,不消人去說教,立刻邊能夠意識到自己可能存在某些問題,并且開始自行糾正自己的問題。
在這樣的環境之中,他們的道德和思維觀念,真正的,令嬴政感覺到難以理解,甚至畏懼。
他們學習了的,是嬴政精心編纂出來的,鞠子洲教授過他自己的那些學問和義理。
嬴政時時刻刻都關注著這群小鬼。
比起嬴政自己,這群小鬼的學習能力是很差勁的。
“關系”的理論講了十天半個月,還是有人感覺到沒法理解。
“信用”的理論闡述過好多遍,還是有人無法準確區分。
“所有權”的概念掰開揉碎了教授給他們,他們仍是不大能夠理解。
比起這些,那些艱深的數字運算,財政計較,他們都能算的明明白白的。
對于嬴政而言,他們真的是很奇特的一群人了。
政治上的彎彎繞繞,這些人并不能理解。
“為什么田地一定要有主人啊?”
“為什么本來是要為大家好而集結起來的約束大家行為的權力卻非要搞得高于大家的生命啊?”
“為什么……”
“為什么……”
他們有無數個問題要問。
嬴政對于這群蠢兮兮的小玩意兒感到無奈。
他時常要與他們對話,搜集他們的想法,聆聽他們的意見。
嬴政的年歲,其實并不就比這些人大太多,他換了一身衣服,混進去,是很容易的。
所以他對于這些他自己完全無法理解的小子,有了足夠的了解。
四年多的時 間,被刻意改造過的生存環境,使得這群小孩子……變成了對于這整個世界而言都相當陌生的存在。
“有一些結論,很有意思。”秦瓊如此說道。
一旁的秦桃抬起了頭,目光從手中木制的小骷髏上移開:“你成功了?”
“沒啊。”秦瓊笑嘻嘻的,很是得意:“上次那個老爺爺說的東西我是沒能做到,不過我發現了一點別的東西。”
“什么東西?”秦桃好奇問道。
“記得那次夫子拿給我們的資料嗎?”
“夫子拿給我們的資料多了去了,我哪知道你說的是什么?”秦桃咧嘴。
“就是那份鐵犁的形制圖啊。”秦瓊雙手比劃著:“我仔細看了看以前的耒耜、如今的鋤頭、過去的銅犁頭和現在的鐵犁頭。”
“那又怎么樣?”秦桃撓頭:“犁頭又沒法兒讓糧食產量更高一些,你上次說煮藥湯可以讓糧食產量翻倍,結果不是直接把糧食補死了嗎?”
“哎呀,不要在意那么久之前的事情!”秦瓊立刻投降:“其實啊,我覺得,如果工具改變一下,現在的產量還是可以更好一些的。”
“工具改變怎么就能影響產量了?”秦桃不屑:“你還是繼續煮藥湯吧!”
“工具改變了肯定會有一些好處的!”
秦瓊看著秦桃,賭著氣:“你得幫我做幾樣犁頭出來!”
“我不干!”秦桃拒絕。
“你要是不干,我就告訴瑤阿姊,說你喜歡她。”
“你真壞。”秦桃憋紅了臉:“不準用這件事情威脅我。”
“那你就幫我啊,我們好兄弟來的,你都不肯幫我造一下我想要的犁嗎?”
“那我不要和你做好兄弟了。”秦桃憋了半天,如此說道。
“你!”秦瓊指著秦桃,非常無語。
“你想打造什么樣的犁?”一旁寫東西的嬴政收起了筆,走過來問道。
秦瓊也并不因為自己兩人的話被別人聽到而生氣:“你手工課好嗎?”
“我自己動手能力差一些,不過我可以請手工做的比較好的人來幫忙。”嬴政笑了笑。
“那……”秦瓊將圖紙塞到秦桃懷里:“有人幫我了,你快搞一個木制的模型出來!”
“你又使喚我。”秦桃癟癟嘴:“我不幫你了。”
“為什么啊?我們不是好兄弟嗎?你自己說的要跟我做好兄弟的啊!”秦瓊疑惑問道。
“但是你老是向 你姐姐告密,那我就不想跟你做好兄弟了。”秦桃憋悶說道。
“那有什么關系啊!”秦瓊攬著秦桃的肩膀,微微低頭,對他說道:“你想一想,我瑤阿姊人那么好,喜歡她的人肯定很多啊,瑤阿姊自己也肯定知道有很多人喜歡她的。”
“多你一個,并不意外嘛!”
“那也不行!”秦桃悶聲說道。
他們如此說著,很不容易地統一了意見。
秦瓊將畫好了的圖交給秦桃,秦桃用木刀切削鑿刻,按著圖上的形制,一點一點將秦瓊設想出來的犁變成現實。
盡管,這現實還只是一個模型。
犁做了出來了,秦桃將其組裝起來。
這是一個結構相當簡單的小玩意兒,嬴政拿著它仔細看了看,疑惑問道:“你真的確定,這玩意兒能增長糧食的畝產量嗎?”
“應該吧……”真到了要實體化的門檻處了,秦瓊反而猶豫了。
他其實并不能確定。
嬴政看著他猶豫的樣子,覺得好笑:“所以你其實并沒有把握,對嗎?”
“照理說……是可以的……但是……”
但是可供參考的數據太少,而且數據比較不靠譜。
“不管能不能提高糧食的產量,你這犁,我看著,的確是可以教農民做活的時候少出一些力氣的。”嬴政搖了搖頭:“至于說糧食的產量能不能因此更高一些,那就只能看以后的情況再做具體計較了。”
“這也對……”秦瓊嘆氣:“到底還是樣本少,如果樣本多的話……”
“那我就找人去做幾副犁然后拿去用吧。”嬴政搖了搖頭:“希望你是對的。”
“那就謝謝你啦。”秦瓊很是感激。
“小事一樁。”
“給我看看,給我看看。”龍跳著,想要往人堆里擠一擠。
他身強體壯,扒著別人的肩膀,踮起腳來,是一件很輕松的事情。
然而他既然是被擠出來的,那就證明了,內圈的那些人比他還要身強體壯。
人堆里,小孩子嘹亮的哭聲。
眾人于是歡快笑了起來。
龍聽著那哭聲,忍不住咧咧嘴,也跟著小了起來。
“矩大兄,你家兒子如今看來真的有些丑啊。”一人說道。
抱著孩子炫耀的陳矩點了點頭:“的確是有些丑。”
剛出生的小孩子,是比較丑一些的,陳矩雖然沒有相 關的知識,但他總歸是有一些人生經驗。
看著老人們見怪不怪的樣子,陳矩也只是炫耀一般的講自己家孩子舉得高高的。
“大抵,小孩子就是有些丑吧。”借感慨說道。
“對了,你們聽說了嗎?王上最近也有了長公子了!”
“王上也到了年齡了吧。”陳矩低頭看著自己的寶貝兒子。
“大兄大兄,能給我摸摸嗎?”龍在人群的最末處跳腳。
圍著說話的眾人有心開玩笑,見到龍伸出去的手掌,于是呼喊著鬧事。
“龍,你是有多喜歡小孩子啊……真的喜歡的話自己養一個唄。”
“對啊對啊,你也是年歲了,也該生一個孩子了啊!”
“你們都別亂說話啊,我龍哥可是還沒成婚呢!”
“龍啊,你為何不成婚呢?”
“這……”龍引火燒身,苦惱地嘆息:“我其實……不想成婚的……”
龍并不想成婚。
他想要打仗,想要建功立業。
比起簡單的找個婦人一塊過小日子,龍更喜歡那種經過扎實的努力與拼殺,獲取到地位和職位上升的感覺。
他這種連姓氏都沒有的賤人,以前沒機會的時候,趴下是很自然的事情。
然而現如今看到了機會,他覺得自己有了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
于是他開始滿心滿眼的努力了。
——在場來看陳矩家里的孩子的人,大部分都是如他一般的人。
他們出身微賤、性命卑鄙,以前是最受人鄙視和最受苦的一類人。
如今他們有了翻身的機會,每個人都想要翻身的。
他們有些人想要做以前見過的老爺,有些人則只是想要過的更好一些,不想再如以往一樣受苦受窮。
他們的要求是不一致的,甚至要求本身都是模糊的。
這一點,他們自己是感受不到的。
“不想成婚那你想做什么?”陳矩問道。
“我想……”龍迷茫著:“我大約是想要去打仗吧。”他有些煩悶了。
眾人的笑容停住了。
有很多人沉默著低下頭,有些人觀察四周。
氣氛一時寂靜。
只剩呼吸聲和小孩子的哭聲。
在場的人,都是兵士,都曾上戰場殺過人,得過賞賜。
他們有些將如今自己的生活的改變歸結于自己在戰爭之中立了功、得 了爵。
有些人認識到,戰爭會促使自己向更好的生活去走。
他們,大部分人是很渴望戰爭的。
就如龍的渴望。
陳矩抱著自己的兒子,也陷入沉默,只是,他此時并不愿意去戰場上。
他現在,什么都有了。
他什么都不想要了。
所以他并不渴望戰爭。
大家意見并不一致。
他們自己,也能夠感受的出來。
只是,他們不愿意面對這個問題。
“說起來,王上這一次征兵,似乎完全不愿意征收我們這種老兵卒呢!”愚說道。
這句話打破了僵局:“是啊,我所認識的,我們這批老兵士,和我們后面一期的老兵,似乎都沒有被征調出來呢,一般要打仗的話,不是征收老兵卒更好嗎?”
“我倒是聽人說了,王上不征收老兵卒是故意的!”一人開口說道:“他好像是要訓練新兵卒”
“我覺得不止啊……”人們又開始討論起來。
這一次的征兵,對于這些老兵卒而言,是難得的機會。
但嬴政不招收這些人。
他的打算,并不是現在就要戰爭。
他也是希望能夠再有一段時間的和平就好了。
“王上練那么多兵做什么呢?”有兵士疑問。
大約是為以后的打仗在做準備吧?有人這樣想。
但究竟是多么宏大的戰爭,才需要這么許多的兵士呢?
沒有人能夠猜到。
小孩子哭聲嘹亮。
嬴政抱著扶蘇,來到鞠子洲6的書房。
書房里面,鞠子洲正在寫東西,
可是扶蘇一來就在哭,鞠子洲也就放下了筆,湊過去看:“會不會是餓了?”
“哪有那么快。”嬴政笑了笑:“不過這家伙的確是很能吃就是了,他一天要吃六七餐。”
“長的有點丑啊。”鞠子洲扒開襁褓看了看。
小孩子都丑。
慢慢長開了,也就好了。
“來,給我看看。”鞠子洲伸了手,從嬴政懷里接過了小孩子。
“師兄還在寫《剝削經》嗎?”嬴政疑惑。
“嗯,還在寫。”鞠子洲逗著扶蘇說道。
“師兄,你知道未來的世界會是怎么樣的嗎?寫《剝削經》的時候,有想過嗎?”嬴政問道。
鞠子洲抬頭看了他一眼。
“未來的世界,世界是如何運行的呢?里面的人,會是如何的思想呢?”
“他們會因為土地的占有與否而打的不可開交嗎?”
“他們會因為一塊肉而爭得頭破血流嗎?”
“若是人不再急缺糧食了,那么人最關心的事情會變成什么呢?”嬴政一句一句地問。
他越是問,鞠子洲臉色越是慘白。
“師兄啊,我執政日久,如今也有一些感悟,想要說與你聽,你就安安靜靜地聽我講,好么?”
鞠子洲低頭逗了逗扶蘇:“好啊,那我就聽一聽你有了如何的一些感悟罷。”
嬴政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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