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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9,各取所需

  “這是羅馬王自己想出來的主意嗎?還是有誰給他出的主意?”

  “陛下身邊確實有一些頗具才干的智囊在輔佐,但是重大決定都是他自己獨立做出來的,也只有他才能夠決定這些。”諾瓦蒂埃侯爵滴水不漏地回答。

  聽完了諾瓦蒂埃侯爵的解釋之后,塔列朗并沒有立刻說話,而是低頭陷入了沉思,表情也不如剛才那樣悠閑自在。

  “小家伙倒是挺豁得出去的。”片刻之后,他嘟噥了一句。

  接著,他又問侯爵,“那么他不害怕背上罵名嗎?國民肯定會為此表示憤怒的。”

  自然會憤怒,因為艾格隆的對英承諾,無異于承認法蘭西愿意放棄對低地的武力擴張企圖,而這是民眾和民族主義者們所難以接受的。

  自從路易十四發動法荷戰爭以來,向低地擴張,一兩百年當中都是法國朝野上下的夙愿。

  法國大革命之后,為什么會和奧地利先打起來?

  一方面,是因為奧地利為首的神羅封建主們天然地敵視革命;但另一方面,法國革命者們主動對比利時“輸出革命”,試圖讓當地發動起義成立姐妹共和國,進而把它納入到法國勢力范圍以內,所以刺激了奧地利,兩國最終兵戎相見,進而開啟了長達二十多年的歐洲大混戰。

  那些在1789年引領了革命的“元勛”們,一方面具有啟蒙主義的理想,但在另一方面卻又承繼了法國人最傳統的地緣政治野心。

  丹東公然撰文鼓吹:自然疆界:“擔心共和國過份擴張疆界是杞人憂天。共和國的疆界是自然確定好了的,我們將在地平線的各個角落——萊茵河畔、大洋之濱、阿爾卑斯山麓達到這些邊界。這些應該是我們共和國的最后疆界。”

  也正是丹東,積極地要求共和國吞并比利時,完成自然疆界擴張的第一步。

  當然,因為共和國的武力和財力有限,最終這些目標都成為了鏡花水月,共和國自己都因為經濟崩潰而陷入了癱瘓,只有等到拿破侖發動政變上臺之后,靠著他冠絕一時的統帥能力,真的把革命元勛們嘴上鼓吹的自然疆界落到了實際,甚至還“超額完成”了。

  可惜,隨著帝國的最終崩塌,一切都又灰飛煙滅,法國的勢力范圍退回到了革命之前,“自然疆界”又成為了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標。

  不過即使如此,曾經被點燃的野心還是沒有在法國人心目中完全熄滅,還有人對自然疆界論念念不忘,甚至認為那才是對法國唯一公平的安排——

  可想而知,如果艾格隆對英國的妥協條件最終公開了的話,必然會引起巨大的輿論反對,甚至可能還有人會罵他辜負先皇,給家族的榮譽抹黑。

  在座的人雖然地位有差距,但都是聰明人,塔列朗看得出來的問題,他們自然也看得出來,但是他們也都理解陛下的初衷。

  因為歷史因素,波拿巴家族承載著外部巨大的敵意,所以它如果想要在法蘭西復辟,不光要得到國內的支持,國際的認可也至關重要。其中,英國人的態度極為關鍵,甚至可以說決定性的——如果英國決定一定要捏死波拿巴家族,那么它串聯列強立刻就可以組織起反法同盟,艾格隆也肯定抵擋不住這股驚濤駭浪;但反過來說,如果英國人默許了他上位,那其他國家也很難聯合其他對付法國。

  正因為英國的態度如此關鍵,所以艾格隆才愿意寧可冒法國人大不韙,做出這個讓步,換取他們的友善態度。

  “想要做大事,固然需要愛惜名聲,但是如果每做一件事都瞻前顧后害怕惡名的話,那什么也做不成的。”諾瓦蒂埃侯爵大聲回答,“我一直都是英國人的敵人,直到現在我還對他們恨得咬牙切齒,但是這并不妨礙我支持陛下對英國暫時妥協,我們現在承擔不起與所有人為敵的代價了。”

  說到這里,他又話鋒一轉,“說到底我們又真正犧牲了什么?我們只是承諾了放棄我們并不擁有的東西,甚至就連最激進的民族主義者們也應該承認,在蒙受了之前如此慘痛的損失之后,我們應該暫時偃旗息鼓休養生息了,不是嗎?”

  “您說得對,我的朋友,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塔列朗親王悠然點了點頭,但是馬上又冷笑了起來,“但是以我的經驗,哪怕您的一切出發點都是正確的,但只要您丟了國家的面子,您就會被民眾丟臭雞蛋,民眾一邊暗自慶幸自己不用上戰場,一邊又會對您的讓步怒不可遏,這一幕我可太熟了——所以,羅馬王準備好接受他有辱國家的罵名了嗎?”

  諾瓦蒂埃被塔列朗的嘲諷氣得臉色發白,想要反駁卻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陛下從來都不懼承擔罵名,他會去做任何他認為應該做的事情。”埃德蒙唐泰斯連忙接口了,“況且,親王殿下,您是他選定的外交大臣,如果一切順利,他和英國人達成了妥協,那么您還會成為首相——”

  說到這里埃德蒙停了下來,但潛臺詞也再明顯不過了。

  一切都是交給你去談的,你還借機撈到了如此大的好處,那賣國求榮挾英自重的罵名自然少不了你的一份,你又有什么資格說風涼話?

  甚至,艾格隆現在還很年輕,他完全可以用年輕稚嫩、不善于外交大博弈來作為借口,把一切責任都推到塔列朗頭上,反正塔列朗在民眾心里是什么名聲人盡皆知,所有人都相信他干得出收英國人好處賣國求榮這種事。

  所以鬧到最后,艾格隆固然會聲名有損但不致命,而塔列朗的豐富的賣國履歷上又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誰臉面上更難看還真不好說,至少艾格隆的支持者有塔列朗這個擋箭牌可用。

  埃德蒙唐泰斯如此直白露骨的評論,如果是正常人估計會被激怒,但是塔列朗親王畢竟不是正常人,他反而拿起手絹捂住嘴,然后肩膀不住抽動地大笑了起來。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笑了一會兒之后,他又抬頭看向了諾瓦蒂埃侯爵,“看上去,確實已經是年輕人們的時代了啊,一個個精明狡獪不下于當初的我們,銳氣和勇氣倒是猶有過之!羅馬王年紀不大,沒想到思慮倒是如此周詳,連代價都已經給我準備好了,哈哈哈哈……也好,一切都攤開來說,倒也敞亮。”

  權力交替必然會有一個動蕩期,尤其是在改朝換代的情況下。

  在艾格隆的盤算里,如果自己要回到法國并且接管權力,那么就必然帶來整個政局的劇烈重組,而他也必須對舊有的體系根據需要來進行清洗和妥協。

  無論是清洗還是妥協,都必然會引起一部分人的不滿,進而帶來反對聲浪乃至惡名——而這種惡名,對一個初生的政權來說是極為危險的。

  所以,艾格隆的應對方法倒也干脆,既然他反正是準備先拉攏塔列朗等中立派為自己鋪路,那么在把大權分享給他們的同時,把必須承擔的罵名也打包給了他們,誰也跑不了,等到了時機成熟、政局穩定之后,再慢慢地替換掉那些拉攏過來的人,換上自己的心腹手下們。

  他也不怕跟塔列朗挑明,因為他知道,塔列朗是最不在乎什么名譽的人——因為他本來就沒有了。

  從這個角度來說,塔列朗反而是他最好的初次搭檔,老練奸詐下手狠,不顧及名聲,最美妙的是肯定活不長了,在兩邊反目成仇之前就會蒙主恩召。

  “陛下早就跟我說過了,跟您耍弄什么陰謀詭計是沒有意義的,您是此中老手,他就不獻丑了。”既然都已經攤開說了,埃德蒙也就索性把話全亮明了,“假如您點頭合作,那么您和波拿巴家族的過往恩怨,他愿意一筆勾銷,以后以最大的敬意來尊重您這位國家元老;只要您替他完成心愿,他也愿意給您任何您想要的東西;您執行您的政策,他可以尊重,但相應的,作為首相,您也必須為陛下的政府承擔應有的責任,他的每一份簽名里面都會有您的副署。”

  塔列朗陷入到了沉吟當中。

  在塔列朗心中,他對奧爾良家族和波拿巴家族沒有任何偏愛,在他眼里只要能給他帶來夢寐以求的權力,那就夠了。

  他只愿意站在勝利者一邊。

  目前來看,是波拿巴家族出價更高——這并不稀奇,因為現在波拿巴家族確實相對弱勢一些,他們愿意花更大代價來收買自己。

  只是這個支票是能夠兌現的嗎?波拿巴家族,真的能夠重新登上皇位嗎?

  雖然他從未見過那個小子,但是這幾年來他一直都在密切關注那小子的一舉一動,而且透過雙方的代理人,他們幾次隔空交流和交鋒,他甚至還收到過那小子的親筆信。

  在這些交流當中,他得出結論,那小子絕對有幾分天賦,至少比18歲時的自己要強。

  有這份天賦,又有人民念念不忘的皇帝光環,那么誰又敢斷言他不能成功?

  如果問一個普通人波拿巴家族還有沒有機會當皇帝,他們肯定會覺得可笑,但是塔列朗這一生當中已經見證過太多太多大事了,他親眼見過原本至高無上的君王是怎么在三年內淪為人人唾罵的罪人最終走上了斷頭臺,又親眼見證過了共和國帝國王國的風云變幻,還見證甚至參與過了一次次血腥的政變……

  試問在這個如此善變的國度里,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發生的?

  一切戲劇性事件都已經發生了,以后恐怕還是會發生。

  那如果真的發生了,會怎樣?

  對面這位基督山伯爵已經說了自己選擇合作的結果。

  他沒有說“假如你不愿意合作”會是什么結果,但是這一切盡在不言中,塔列朗親王也非常清楚。

  ——那就是新賬舊賬一起算了。反正波拿巴家族本來就和自己有仇,處理自己只會讓他的支持者們叫好。

  塔列朗深知自己仇敵太多,之所以能夠在改朝換代那么多次當中屹立不倒,只是因為最高當權者們往往用得著自己,所以不想要深究自己罷了,換言之如果來了一個鐵心把自己看做敵人的君主,自己就休想在這個美麗的瓦萊賽城堡當中安度晚年了。

  眼下,客人們都在盯著他,等待著他的回答,那也就意味著今后他們將會以何種身份共處。

  自己要么做他的盟友,要么做他的死敵,沒有回旋的余地。

  塔列朗對此并不感到煩惱,因為他已經經歷過太多太多這樣的選擇了,他甚至還有久違的興奮和刺激感,因為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哈哈哈哈……也好,反正我都這樣一把年紀了,還在乎承擔什么責任呢?”他又笑了起來,“那就辛苦一下陛下,罵名我來擔吧。”

  塔列朗自知自己也沒多少年活頭了,跟羅馬王本質利益沖突也不大,所以哪怕接受這些代價也無妨,畢竟罵名他早就已經背上了太多,哪怕再多一點也無所謂,只要權力能夠在手就行。

  聽到塔列朗此言,埃德蒙心中頓時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塔列朗如此表態,似乎就意味著他點頭了。

  “您同意了?”他追問。

  “我大體上覺得很有建設性。”塔列朗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那您還想要什么?”諾瓦蒂埃侯爵不耐煩地追問。“我們真的給不了更多了。”

  “別著急,老朋友……”塔列朗輕輕松松地搖了搖頭,嘴角上還是掛著嘲諷的冷笑,“這種事從來不是幾句話就能決定的——你們能給我轉交幾封信給他嗎?我們還有一些分歧需要達成共識。”

  埃德蒙和侯爵頓時松了口氣。

  他們也不指望這個老狐貍立刻表態,但只要他愿意和陛下談下去,那也就意味著他動心了。

  接下來會怎樣,就只有陛下能決定了,他們已經盡到了自己的責任。

  “當然可以。”侯爵起身,對這個久負盛名同時也久負罵名的老人誠摯地致敬,“親王殿下,預祝您和陛下萬事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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