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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坦蕩

  “梅爾塞苔絲?”

  面對著向自己走過來的夫人,埃德蒙發出了難以置信的驚呼。

  “是我,埃德蒙。”夫人輕聲回應了他,然后走到了他的面前,“好久不見。”

  埃德蒙總算稍稍地鎮定了下來。

  他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前未婚妻,一時間,心里百味雜陳。

  雖然中途他被迫遠離了梅爾塞苔絲十二年之久,但是在他的記憶中,梅爾塞苔絲的一顰一笑都早已經銘刻在了他的靈魂當中,須臾都不存忘記。

  與記憶當中那個少女相比,歲月的流逝已經讓她褪去了曾經的青澀,已經變成了一個三十多歲、充滿了成熟魅力的貴婦人,但即使如此,埃德蒙仍舊能夠感受到她靈魂當中的溫柔和堅強。

  也許,她一直都未曾改變過,是這個世界變得面目全非了。

  埃德蒙的視線落到了她身上黑裙黑紗、宛如喪服一樣的打扮,心里頓時抽痛起來。

  費爾南雖然已經被他當著梅爾塞苔絲的面殺了,但是費爾南在兩個人的人生當中所刻下的痕跡,終究是無法被抹去了。

  因為命運的捉弄,梅爾塞苔絲成了莫爾塞夫伯爵夫人,并且生下了費爾南的兒子。哪怕他其實并不介意這一點,但終究已經成為了無法逾越的鴻溝。

  正因為知道兩個人再難走到一起,所以自從殺死了費爾南之后,這段時間他一直都在有意回避和梅爾塞苔絲見面,以免勾起內心當中的惆悵和傷痛。

  可是,今天,終究還是避無可避了。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按照陛下剛才的口氣,梅爾塞苔絲居然也是站在了諾瓦蒂埃侯爵一邊,想要來給他當說客的。

  “竟然還有你……梅爾塞苔絲,你是來勸說我接受提議的嗎?”正因為難以置信,所以他忍不住問。

  “是的。”梅爾塞苔絲輕輕點了點頭承認了,“就我看來,誠如陛下所言,這正是一件兩全其美的事情,既可以消弭往日的仇怨,補償你所受的損失;也可以著眼于未來,讓你的前途有著最堅實的后盾……”

  “你是梅爾塞苔絲,還是一個政治家?”埃德蒙顫聲問,“梅爾塞苔絲真的會跟我說出這樣的話來嗎?她真的能夠一臉平靜地表示希望我去娶另外一個人嗎?”

  埃德蒙的質問,瞬間讓梅爾塞苔絲破防了,她原本努力擺出來的平靜姿態瞬間就被沖垮,然后眉毛也因為痛苦而擠在了一起。

  “埃德蒙,好好聽我說,正因為梅爾塞苔絲,所以才會這么做!難道你不明白嗎?我只是為了你……”

  看到兩個舊情人態度激動的樣子,艾格隆向特蕾莎使了一個眼色,然后夫妻兩個帶著其他人一起退出了書房——艾格隆知道,這對舊情人,有太多話需要和對方傾訴了,自己夫婦作為外人,實在不方便在旁邊觀看,不如把空間留給他們自己,讓他們自己把往昔的甜蜜和不甘,做個了結。

  雖然這確實可能有點殘酷,但是艾格隆覺得,有時候長痛不如短痛,既然兩個人已經注定走不到一起,那么與其痛苦糾結,不如面對現實,找到新的出路,總比一直困在過去要好。

  在艾格隆等人離開之后,房間里只剩下了這兩個人,但埃德蒙絲毫沒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動向,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已經集中到了梅爾塞苔絲身上。

  “為了我,所以勸我去和其他人結婚……”埃德蒙苦笑了起來,“難道你忘了嗎?我們曾經差點就走入到婚姻的殿堂了。”

  “我沒有忘,怎么可能忘記!”梅爾塞苔絲終于頂不住了,發出了小聲的抽泣,“但又有什么辦法呢?我們都不可能活在1815年,現在已經是1831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承認,我們都早已經不是過去的自己!所以,我們必須活在當下,不是嗎?”

  還沒有等埃德蒙說話,她又繼續說了下去,“你說我變了,沒錯我是變了,從那時候起已經過去了16年!一個人只要不是白癡又怎么可能毫無變化呢?更何況,我是從馬賽港那個破舊的小漁村,走到了巴黎的殿堂當中,我必須扮演一位伯爵夫人,去操持家庭去迎來送往,你告訴我,我怎么可能一直去做你腦海里那個不諳世事的梅爾塞苔絲?無論我想不想,我都必須去通讀這個社會,然后去盡我自己的義務,難道不是嗎?!”

  梅爾塞苔絲的一番搶白,頓時讓埃德蒙啞口無言。

  事實就是如此,因為費爾南幾次成功的投機鉆營,她成了莫爾塞夫伯爵夫人,不管她想不想,她都必須去學習如何在上流社會當中立足,當一個受人尊敬的夫人,不能給丈夫兒子丟臉,所以她學習到那些“人情世故”,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自己又有什么立場去指責她呢?

  眼見埃德蒙的氣勢減弱,梅爾塞苔絲的語氣也馬上變得柔和了起來,“但是埃德蒙,其實我也沒有變,雖然我的見識、我的談吐會因為我見過的世面而變化,但我可以驕傲地告訴你,我沒有給過去的你我丟臉,這十幾年來哪怕我變成了一個貴婦,我也沒有主動坑害過任何人,沒有和那些夫人們一樣風流浪蕩,更沒有欺凌他人和造謠中傷……我不敢自吹我的靈魂有多么純潔,但我可以憑借我的良心說,我在死去的那天也絕對無愧于上帝的審判!這樣的梅爾塞苔絲,讓你蒙羞了嗎?有愧于你了嗎?請回答我好嗎?”

  面對梅爾塞苔絲柔和但堅定的視線,埃德蒙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我相信你……你還是那個善良堅強的人。”

  “謝謝你的認可,這比任何人的贊美都讓我開心。”梅爾塞苔絲滿懷欣慰地點了點頭,“埃德蒙,既然你相信我還保留著當初那個梅爾塞苔絲的靈魂,那你就更應該相信,我絕對不會去做有害于你的事,更不會拿你去和任何人做交易!不,我寧可自己去死,也絕不會再害你一次,所以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站在你的立場,為你考慮的,你可以懷疑任何事,但絕不要懷疑我在出賣你,好嗎?”

  面對梅爾塞苔絲溫情款款的剖白,讓埃德蒙越發心里難受。

  他沒想到,時隔多日以來,兩個人第一次的長談,居然是以這種方式展開。

  現在,他也已經恢復了理智,他知道梅爾塞苔絲的每一句話都是如此誠摯,他也知道,梅爾塞苔絲絕不會有半分坑害他的想法——她肯定是為了自己考慮,才會支持侯爵的計劃的。

  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是痛心疾首,因為這無異于是要讓他自己承認,如此溫情善良、猶如自己白月光一般的梅爾塞苔絲,他再也無法觸及。

  就算這是事實,而且他心里其實也清楚這一事實,但理智之外的最后一絲倔強,也讓他無法承認這一點。

  “我絕不會懷疑你的動機……”他沉聲回答對方,“可是,難道你就不去想想,這一切是否適合我?我并非一定要結婚不可,我即使一個人過完這一生也并無缺憾。

  況且,難道你不為瓦朗蒂娜考慮一下嗎?我已經是上一個時代的人了,而且我坐過牢,有著難以彌合的精神創傷,我怎么能夠去成為瓦朗蒂娜小姐的丈夫呢?她這樣年幼,又出身于名門,她原本應該有著最美好的未來,而不是把自己的一生浪費在我這樣一個半老頭子身上。”

  “可是我已經見過瓦朗蒂娜小姐了,她給我的印象是,她并不會認為這是一種犧牲,她認為自己可以去履行自己的義務,然后成為配得上你的夫人……而我認可了她的努力跟決心。”梅爾塞苔絲回答。

  “嗯?!”這又讓埃德蒙震驚了,他沒想到梅爾塞苔絲居然在之前已經和瓦朗蒂娜見了面。

  “用不著這么震驚,埃德蒙。人家想要我當說客,但如果我不親眼見一見的話,我又怎么可能拿你的命運開玩笑呢?所以我跟陛下提出,我必須親眼確定瓦朗蒂娜配得上你,我才會幫她說好話,陛下照準了。”梅爾塞苔絲的臉上,露出了苦澀的笑容,“看完了之后,我反而放心了,瓦朗蒂娜小姐雖然年紀小,但她學養過人,而且溫柔善良,更有著為了家族而不惜犧牲一切的決心……這樣的人,如果能夠成為你的夫人,確實……確實很不錯。至少,是你現在最優的選擇。”

  這算什么?前任對后任的面試嗎?埃德蒙難以想象當時的場面到底是怎樣,更不知道她們說了什么,光是想想他都覺得尷尬。

  還沒有等他發話,梅爾塞苔絲又繼續說了下去,“1831年的瓦朗蒂娜,和1815年的梅爾塞苔絲,誰更令人中意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嗎?一個是無依無靠的漁村孤兒,一個是備受寵愛的名門小姐,相差了可不止是一星半點而已……埃德蒙,我知道你不是趨炎附勢的人,但客觀來說,這已經夠了,諾瓦蒂埃侯爵已經獻出了他最珍貴的寶物,是該停下這一切了。”

“如果讓我可以選的話,再給我一萬次,我還是會選1815年的梅爾塞苔絲。”埃德蒙毫不猶豫、但又滿心酸楚地回答  簡單樸實的回復,卻比萬千甜言蜜語還要直沖人心,一瞬間原本從容的梅爾塞苔絲突然僵住了,然后淚水直沖眼眶。

  她得到了最不假思索、因而也最真實的認可,哪怕這只是逝去的影子。

  如果可以的話,她又何嘗不想一切回到從前呢?可是,這終究是不可能的,她只能忍受錐心的傷痛,然后理智地為兩個人選擇最好的未來。

  這也是她能做的最后努力了。

  “別傻了,埃德蒙。”她先是用衣袖擦拭了自己的眼淚,然后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回答伯爵,“我不是1815年的梅爾塞苔絲,你也不是1815年的埃德蒙·唐泰斯!不光我變了,你也變了,所以人縱使再怎么緬懷過去,也不能活在過去,現在的你不僅僅屬于你自己,你更屬于國家屬于陛下!你不能任性地把自己人生開玩笑,你必須去做好你的本職工作,并且隨時準備接下陛下交給你的任何重任!你能夠給國家帶來的東西,比一百個一千個梅爾塞苔絲更重要……正如我現在不是漁村孤女,必須考慮很多別的東西一樣,你現在也不是那個小水手了,你也必須考慮太多東西,你必須為你的陛下,你的部下負責,因為你的命運和他們每一個人都息息相關!所以,我懇請你,放下過去的那些執念吧,和我一樣,為了明天而活下去,這是我們必須做出的選擇,不是嗎?”

  仿佛是被梅爾塞苔絲所感染了一樣,埃德蒙悄然也流下了眼淚。

  這眼淚里面,既有對過去的戀戀不舍,但似乎又有著大徹大悟之后的坦蕩。

  梅爾塞苔絲以最直白和決絕的姿態告訴了他,兩個人之間再也沒有了可能,那個小水手和小漁娘,都已經死在了1815年的那一場沒有完成的婚禮上。

  一切都已經成為了過去,一切都再也回不來了。他們都已經成為了新的人,用新的身份活在了他們之前從未想到過的世界上。

  到底哪一種生活更幸福?他不知道,但是他已經沒得選了,他必須成為承陛下重任的基督山伯爵大人。

  伴隨著這樣的“大徹大悟”,埃德蒙只感覺到一陣虛脫。

  “我們今后還會成為朋友嗎?”他顫聲問。

  “當然會了,只要你樂意,我們就會是一生的好朋友,需要我幫忙的時候我會踴躍出手。”梅爾塞苔絲理所當然地回答。“然而,我奉勸你,不要跟我走太近,因為你會有你的家庭……盡管我還會掛念著你,并且比任何一個人都更加希望你能夠過得好,但我不可能只為你一個人而活,而且我也不希望,你在你的余生里面,把時間浪費在我的身上。”

  真是梅爾塞苔絲啊,直白但又坦蕩。埃德蒙心想。

  “如果這就是你希望我做的……那好吧。”他發出了一聲長嘆。

  接著,他不顧一切地擁抱住了自己面前的貴婦人,正如擁抱往昔的幻影一樣。

  而梅爾塞苔絲也沒有做出任何抵觸和反抗,兩個人就這樣緊緊相擁,任憑時間悄然流逝。

  這是他們對彼此最后的祝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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