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您可以吩咐您的審查人員,把她之后的信件統統截獲,然后藏起來甚至燒掉;您也可以裝作什么事情都沒發生,您怎么選?”
面對蘇菲咄咄逼人的視線,梅特涅本能地就感覺到有些反感。
不過,他想來都不會以情緒來決定自己的行動,所以,他很快就又恢復了那種古井無波的狀態。
瑪麗亞公主……其實最近他對這個人也頗有耳聞。
作為一個大國,奧地利在巴黎自然有著規模甚大的消息網絡,既有明面上的大使館工作人員,也有著潛伏在民間的暗探和間諜;而這些人最近都向梅特涅首相報告了一個消息——為了促成泰奧德蘭德·德·博阿爾內公主和比利時新王的聯姻,巴伐利亞王室派出了一個規模不大的代表團,一路護送公主來到了法國宮廷。
而這位瑪麗亞公主也身處其中,并且成為了自己外甥女的監護人,一同成為了法國宮廷的貴客。
說實話,這個消息傳到各國耳中的時候,還是稍稍引起了一陣驚愕的——畢竟,這位瑪麗亞公主只是巴伐利亞先王留下來的小女兒,既無聲望也沒有什么出名事跡,突然就被賦予了這樣的外交使命,著實有些奇怪。
不過,在最初的驚愕過后,這個消息很快就被各國的大人物們拋到了耳邊——畢竟,誰會關心這種小事呢?一個不知名的公主罷了,沒什么可在意的。他們倒是更關心法國和新生的比利時之間的密切聯系。
然而梅特涅卻在看似平淡的消息當中,嗅到了不一樣的氣味。
他知道瑪麗亞是蘇菲的孿生妹妹,所以他立刻就為這件奇怪的事找出了一個看似合理的答案:瑪麗亞是被他的好學生特意從巴伐利亞請過來的,這并非是巴伐利亞官方的決定,而是他的決定。
至于其目的,當然不言自明了。
真貨弄不到手,就拿個冒牌貨解渴……還真是會玩啊。
梅特涅心里半是嘲諷,卻又半是羨慕。
畢竟,雖然他一生風流浪蕩,但是像個皇帝一樣把一國公主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卻還是想都不敢想的,如今自己的“好學生”一戴上皇冠之后就開始施展自己的“淫威”,他當然有些說不出的嫉妒。
當然,梅特涅并不知道詳細的內情,更不知道這一事件的始作俑者反而是瑪麗亞本人,他猜測的是艾格隆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勢和財富,威逼利誘巴伐利亞王室,讓他們把瑪麗亞送到了他的身邊——這倒也是相當符合邏輯的想法。
總之,不管怎樣,現在瑪麗亞公主就在楓丹白露,在自己的好學生身邊,而她和蘇菲的消息聯絡,自然也就間接地相當于法蘭西皇帝和蘇菲之間的聯絡。
按理說來,梅特涅應該努力阻止,就像蘇菲說的那樣隔絕蘇菲的消息渠道,不過眼下,他已經顧不得再去折磨蘇菲了。….
他反而覺得,通過蘇菲和瑪麗亞姐妹,保持一條和法國皇帝聯絡的非官方渠道,對自己更為有利——畢竟,在政治上有太多見不得光的東西了,都是不方便通過官方渠道來溝通的。
再說了,現在這個風雨飄搖、內憂外患的時間點上,再一味去打壓蘇菲,只會更加增添她對自己的仇恨,讓自己的未來更加黯淡,完全沒必要。
“您說得是哪里話,殿下。”于是,面對蘇菲的壓力,梅特涅只是云淡風輕地笑了笑,“您是王子妃,是皇室重要成員,我只是您的臣仆,我怎么能夠去限制您的自由呢?再說了,和自己的親妹妹通信,這是最樸素、最正義的人倫親情,我怎么能夠去阻止您呢?”
看著梅特涅終于向自己說了軟話,蘇菲的心里涌上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快意。
從“失勢”到現在,四年過去了,她已經憋屈太久了,心里積累的怨念和憤恨,早已經讓她不堪重負。
而現在,在無數的煎熬之后,她似乎終于看到了曙光。
老東西,你也有今天啊……她帶著快意,在心中暗罵。
不過,她知道現在還遠遠不是她“卷土重來”的終點,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她在心里無數次發誓,她不光要拿回自己失去的一切,還要加倍拿回來,也只有這樣才能補償自己在軟禁當中逝去的幾年寶貴青春。
所以,親愛的小混蛋,你再等等我吧……我會來找你的。
在心中品嘗夠了喜悅之后,蘇菲終于重新收回了思緒,而后她又看向了梅特涅。
“那可太好了。”梅特涅也知道對方暗示的意思,于是立刻就表示贊許。
說到這里,他又有些感慨,“唉,您這么一說,我倒是也想起來了,我闊別巴黎已經20多年了,那里曾經給我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我倒是希望以后有機會能夠再看看它。”
巴黎確實是梅特涅的“福地”,他仕途崛起的關鍵一步,就是被皇帝任命為駐法國大使,然后他在那里如魚得水,不光和拿破侖皇帝以及法國重臣們保持了良好關系,也和不知道與多少個帝國的貴婦人發生過風流韻事,最后也是他一手推動拿破侖皇帝和路易莎公主聯姻,借此功勞成為了帝國的外交大臣。
而現在,二十多年已經過去了,自己已經年老,當初那些記憶也都物是人非,唯一相似的是,巴黎又成為了波拿巴皇帝的掌中之物。
所以,這位老人自然也多了幾分物是人非的感觸。
不過,此刻的蘇菲卻沒有這種老人特有的感傷,恰恰相反,瑪麗亞在信中說過的見聞、以及自己在巴黎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生活,激起了蘇菲強烈的向往。….
她向來就是一個喜歡浮華和奢靡的人,而巴黎作為“浮華世界”的具現化,恰好就符合她的胃口。即使當初當一個無憂無慮的王妃時,她就喜歡帶著自己的小情人到處玩;在經過了幾年被迫的幽居生活之后,這種“貪圖玩樂”的沖動,自然也就變得更加強烈了。
她恨不得馬上就代替瑪麗亞,好好享受一段這樣的浮華旅途。
只是她也知道,現實世界并沒有那么簡單,想要心想事成,她還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和心血才行。
梅特涅就是其中的關鍵人物。
當然,讓他現在就同意這種駭人聽聞的計劃,那當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只能按捺住心中的沖動和向往,繼續冷靜地往前走。
而蘇菲此時心里轉動的這些想法,梅特涅當然毫無察覺,事實上,他反而為蘇菲終于拋下了往日的小小芥蒂,向自己示好而感到非常高興。
“夫人,既然您如此通情達理,那我感激不盡。”于是,他進一步放緩了語氣,向對方拋出了橄欖枝,“如果您現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幫忙的話,我定會為您通融。”
“那好,我想見我女兒。”蘇菲倒也沒有客氣,立刻就提出了要求。“并且,我希望能夠定期去見她,這樣的話我也放心許多——要是你們沒把她照料好,我絕對不會原諒你們的!”
很顯然,珂麗絲忒爾,就是她在這個國家最珍視的人了。
“這個嘛……”梅特涅頓時陷入到了沉吟當中。“您知道的……皇帝陛下并不希望您和她靠近,這會讓他很不快。”
這個要求其實并不讓他感到意外,事實上,他早就猜到了。
但是正因為如此,他更要顯得為難,不能輕松答應對方。
“我管他怎么想?”蘇菲更加來氣了,忍不住冷笑了起來,“您剛剛還在我說什么人倫親情不可違背,那么請問讓一對母女不得相見,這就符合所謂的人倫嗎?一位母親想要看到自己女兒,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如果您連這樣要求都不能答應、不肯去做,那我又憑什么相信您在其他事情上有誠意?”
蘇菲的質問,越發顯得咄咄逼人,讓梅特涅深切地再度感受到,她絕對是個難伺候的主兒。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她提出的要求也并非不合理。
哪怕當初皇帝陛下勃然大怒的時候,也沒有想過“處理”掉這個私生女,對于畢竟流淌著他血脈的曾外孫女,老皇帝還是存了最后一絲憐憫。
既然一開始沒有“處理”掉,那么眼下,這個小孩正在慢慢長大,如果一直棄之不顧,好像也不是辦法。
梅特涅一直跟在皇帝身邊,沒有誰比他更能夠揣摩到皇帝陛下的心思,他也知道,隨著時間的流逝,皇帝陛下終究是消了氣了。
雖然這種“消氣”并不足以讓他徹底諒解蘇菲的膽大妄為,但是至少可以讓他懶得再去為難那個曾外孫女了。….
所以,答應蘇菲這個條件,其實并沒有什么風險。
但是在表面上,他卻做出了一副痛苦抉擇、最終下定決心的樣子。
“好吧……夫人,既然您堅持,而且又有這么合理的理由,那么……我會為您爭取的。”最后,他似乎艱難地做出了決定,“我會跟皇帝陛下稟告,并且力勸他讓您得意定期去探望珂麗絲忒爾小姐……這樣可以了嗎?”
蘇菲沒有想到,她只是大著膽子提出要價,卻真的得到了對方的讓步。
終于……終于可以再找回女兒了嗎?
哪怕只是定期,哪怕只能去探望她……
蘇菲先是狂喜,但馬上接踵而至的,就是心里的酸痛。
接著,仿佛是為了發泄一樣,她將懷中的寵物貓,直接扔到了地毯上——好在地毯足夠厚,所以貓只是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慘叫就直接逃開了。
“我可憐的女兒啊……”蘇菲并沒有在乎這只名貴的貓,她此刻的心情全部牽動在了女兒身上,既為她的命運傷悲,又為她感到不值,“你明明是皇帝和公主的女兒,卻只被人叫做小姐!”
一邊說,她鼻子一酸,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談到自己的處境時,她依舊倔強和傲慢,更不曾向皇帝和梅特涅說過服軟的話;但是一想到女兒此時的處境,母性的本能卻讓她輕易地破了防,流下了傷痛的淚水。
看著蘇菲那種悲痛和怨憤的樣子,正常人都會覺得“我見猶憐”,然而對一生當中飽經風浪、見證過無數悲歡離合的梅特涅來說,這也不過是平常小事罷了。
如果是過去,他還會說幾句風涼話,刺痛這個傲慢的王妃,不過現在,為了“后路”起見,他倒是明智地選擇了冷眼旁觀。
等哭了好一會兒之后,蘇菲終于重新控制住了情緒,她隨手用衣袖擦了擦眼淚,然后又看向了梅特涅。
“什么時候能夠辦妥?”接著,她問。
“想要說服陛下同意并不容易,總得花點時間……大概,需要一兩個月吧。”梅特涅輕聲回答。
一兩個月……蘇菲倒是并沒有反對。
畢竟,從女兒降生以來,都已經過去這么久了,再多等一兩個月她也等得起。
此刻,她反而忍不住遐想起了女兒現在的樣子……也不知道和夢中的樣子相差了多少?
不管怎樣,爸爸媽媽都不會拋棄你的,你會得到你應該有的一切。
“好,那我們就說定了。”蘇菲深吸了一口氣,然后輕輕點了點頭,“這件事您給我辦妥了,那我就承您的情,并且相信您的誠意!我會回報您的,即使不是現在。”
梅特涅只是微微欠了欠身,接受了這番“好意”。
此時的蘇菲已經難以自制地沉浸在了對女兒的遐想當中,她不斷地模擬著和女兒相認時的場面,卻發現自己的想象力還是太過于匱乏。
“您……您能不能夠想想辦法,讓皇帝陛下同意把她送到法國去?”接著,她又鼓起勇氣問。
哼,也太不知足了吧……梅特涅在心里冷笑。
他現在可沒打算直接就跳到蘇菲這邊,只是想找一條備選的后路而已,因此他也不打算付出太多政治資源來“投資”。
“殿下,這一點,現在我恐怕……恐怕很難說服陛下。”于是,他又做出了一副為難的樣子。“不過……也許以后會有機會吧。畢竟,對陛下來說,為難一個孩子并沒有多大意義,他只是想要看到那位陛下的‘誠意’而已。”
“那個老東西!沒本事自強,就知道拿自己的血親當交易品!”蘇菲忍不住啐了一口。“早晚有一天,我會讓他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