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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夢魘

  “如果您相信維克托·德·特雷維爾的話,就給他這個機會,如果他失敗了,那您就讓他自生自滅好了,您依舊可以靠自己的威望來應付國內輿論,陛下一無所損,如何?”

  我可憐的朋友!

  看著特雷維爾侯爵急切、渴求的眼神,蒙塞元帥禁不住在心里發出嘆息。

  隨著時間的流逝,埃德加的事情,也傳到了元帥的耳中,可想而知,特雷維爾將軍對自己家族蒙上的污點有多么痛心疾首。

  所以他當然清楚,為什么現在這位舊日的同僚會如此立功心切——他就是想要盡快用自己的功勛,來平息外界對特雷維爾家族的嘲笑,重建家族聲名。

  因為年歲足足比侯爵大了一代人,所以元帥既是他的上司,也是他的前輩,在過去兩個人的共事當中,侯爵的勇敢和果斷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讓他和對方結下了深厚的袍澤友誼。

  如果是對方需要找自己私人幫忙的話,自己肯定會欣然答應的,不會有任何猶豫。

  可是現在情況完全不同,對方要的不是金錢幫助,而是三千官兵,其中更牽涉到國內的政治,這令年邁的元帥實在難以下決斷。

  “維克托,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但你要明白,這里駐扎的是陛下的軍隊,不是你我的玩具,雖然我確實有權調動他們,任命任何人當指揮官,但是我必須要為陛下盡心盡力,保全他的聲名。我確實很欣賞你,但是我不能為了我們的私交而違背原則。”

  “可是您并沒有違背原則。”雖然元帥提出了婉拒,但是特雷維爾侯爵卻依舊不打算放棄,還在繼續爭取,“我在巴黎的時候,陛下就曾經私下里跟我交代過,讓我在北非積極進取,多立下一些功勛,為帝國、為陛下博取威望,而現在我就是在遵照陛下的吩咐行事,我不認為這其中有任何錯誤。”

  將軍的說辭,讓元帥又陷入到了沉吟當中。

  特雷維爾侯爵在說謊嗎?

  他相信應該不至于,畢竟陛下突然干涉陸軍的人事,特意把自己黨徒當中的心腹愛將派到北非來,肯定是想要讓侯爵來“鍍金”的,要是沒有類似的交代那才是怪事。

  可是,這并不意味著,陛下愿意支持冒進行動,這完全是兩碼事。

  眼下特雷維爾侯爵明顯是已經急眼了,他的精神狀態,勢必會影響到他的理性判斷——而這也是領兵打仗的大忌。

  “陛下對您的看重,我們都知道,但是正因為如此,我們更應該首先從陛下的立場來考慮問題,維克托,你現在的情緒不太穩定,我勸你先再忍耐一陣,等到心平氣和下來,我們再商討進一步行動吧……”

  實際上,蒙塞元帥已經做了退讓,表示可以考慮發動軍事行動了,可是這個讓步卻并不能夠讓侯爵滿意,他還在堅持自己的看法。

  “等待,等待!單純的等待,只會讓我們失去時機而已!”他重重地揮了揮手,顯示出了無窮的行動力,“元帥閣下,您可曾考慮過,這些部落民雖然沒有我們的科學和技術,但他們并非無知的野蠻人,恰恰相反,他們狡猾、而且靈活多變,也比我們更加熟悉本地的地理條件,他們來去如風機動迅速,隨時可以聚集又可以隨時化整為零,他們不是我們可以隨意殘殺的孬種,恰恰相反,他們是勇敢的戰士,而且他們愿意為了保護家園、保護妻兒付出任何代價,他們可以給我們帶來慘重的損失,對此我毫不懷疑!

  而我們當然有我們的優勢,除了我們有更先進的武器、更合理的組織編制之外,我們最大的優勢是我們指揮流暢,是一個緊密的團體,而他們不一樣,他們是一個個分散的部落,彼此之間互相有著歷史仇恨,完全不團結,他們對我們的抵抗是零星的、分散的,而這恰恰給了我們可趁之機……實際上我們也正是利用了他們的一盤散沙,才如此輕易地征服了阿爾及爾,在這片土地上站穩了腳跟。”

  說到這里,特雷維爾侯爵又加重了語氣,“但是,我們不能永遠指望我們的對手是一盤散沙,他們也很聰明,面對強敵,他們也明白聯合的重要性,他們更加明白,我們是跑來搶奪他們家園、搶奪那些最肥沃土地的兇惡對手,這是不可調和的矛盾,所以他們會逐漸放棄之前的仇恨轉而聯合起來,最終形成一個龐大的武裝,然后和我們武裝對抗,讓我們吃盡苦頭……這就是我們現在迫在眉睫的危機,而您卻讓我們繼續等待,把寶貴的時間白白浪費,讓他們可以輕松地整合在一起,請問,您這是在給陛下爭光嗎?還是在給陛下添亂?閣下?!”

  特雷維爾侯爵的話,一點都沒有給自己人留情面,更沒有法蘭西開啟阿爾及利亞征服的時候所高調宣揚的“傳播文明”、“幫助開化”之類冠冕堂皇的說辭,而是直接挑明了這是一場掠奪者和反掠奪者之間的戰爭。

  如果這些話傳出去那必然會引發一場爭議,但是既然這里只有兩位將帥,所以反而沒事,至少蒙塞元帥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因為在內心深處他也不相信這種自欺欺人的說辭。

  “也許確實如此,他們會慢慢聯合起來……但是,他們終究不過是一群異教徒部落民罷了,他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元帥沉吟片刻之后,還是忍不住小聲質疑,但是聲音卻小了很多,“他們裝備落后、訓練低劣,他們未必能夠給我們造成什么損害……”

  “謝天謝地,您說得都是真的,可是即使如此,那也足夠可怕了。”特雷維爾侯爵長嘆了口氣,“難道您忘了西班牙了嗎?我們在西班牙遭遇了什么?我們輕松打垮了西班牙的王軍,占領了他們的國土,可是一群裝備落后、訓練低劣的民兵,卻堅定不移地和我們抵抗到底,難道我們沒有吃夠當時的那些苦頭嗎?我們當時承受了何等疲憊的災難,難道您忘記了嗎?”

  西班牙!這個詞頓時讓元帥陷入到了沉默當中。

  因為,蒙塞元帥是親身經歷過這樣一場夢魘的。

  在1808年,他就親身參與到了這場征服戰爭當中,并且領兵占領了瓦倫西亞,結果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陷入到了各地層出不窮的叛亂泥沼當中,在游擊戰爭當中疲憊不堪。

  因為對“叛亂民眾”不夠嚴厲,元帥甚至還曾經遭受過拿破侖皇帝的斥責,以至于最后被解職召回了法國,而西班牙也因此成為了元帥戎馬一生當中不愿意再提及的污點——直到1823年,他帶著法軍又重新攻占了馬德里,幫助波旁王族恢復秩序。

  不光對他,對其他經歷過血腥的半島戰爭的將領們來說,西班牙這個詞都讓人難受,簡直是一場夢魘。

  所以,一提到“西班牙”,蒙塞元帥頓時心里一寒。

  “在西班牙,我軍疲于奔命,到處救火,許多士兵就在這樣來回的運動當中掉隊、被襲殺或者病死,雖然我們可以焚毀一個個村莊,屠殺一座座市鎮,給西班牙民眾帶來比我們更加嚴重的傷亡,可是這并不足以改變我們的局面,我們依舊還在疲于奔命,在看不到盡頭的鎮壓當中磨損士氣。”在元帥的沉默當中,特雷維爾侯爵繼續滔滔雄辯,“元帥,阿爾及利亞難道不能成為又一個西班牙嗎?也許這里的部落民確實裝備低劣,可是難道他們沒有為了自己的家園流血的勇氣嗎?不,依我看,他們絕對有!他們不懼死亡,他們敢于和我們拼到底。那么話就說回來了,我們是一支遠征軍,我們需要本土源源不斷的支援,我們每一天都在消耗巨量的金錢和資源,我們能夠承受多少傷亡?三千?一萬?三萬?甚至更多?

  我深信,如果我們只是被動應付,那么在年復一年的消耗當中,他們終究有能力讓我們付出如此慘重的損失,為此付出幾十萬人的代價,對他們來說也無所謂,反正失去家園之后他們也沒有什么可以在意的了,他們會和西班牙人一樣與我們拼命,這一點我非常確信——而元帥閣下,您的軍事生涯,也將在又一場西班牙戰爭當中被磨損、您的軍隊將會在疲于奔命當中被消耗,我們將會再次來到一個看不到盡頭的坑洞當中!因為我們選擇了觀望!我們指望我們的對手都是懦夫和傻子!”

  因為激動,侯爵的聲音越來越大,這些話也越來越不留情面,以至于聽得年邁的元帥冷汗津津。

  元帥不知道這到底是對方出于私利而危言聳聽,還是確實有如此大的風險,但是他愕然發現,自己好像有點被特雷維爾侯爵給說服了。

  自從文藝復興之后,歐洲人順風順水,科技越來越發達,相應的軍事也越來越強大,在此基礎上,從1492年開始歐洲人征服世界的腳步幾乎永不停歇,以至于歐洲軍人對歐洲以外的民族和軍隊有一種下意識的輕蔑,元帥對阿爾及利亞各個原住民部落也帶有類似的心態,認為他們不過是一群未開化的野蠻人罷了,只要時機合適,隨時可以輕易剿滅。

  然而后來的事實證明,特雷維爾侯爵的判斷反而是準確的。

  為了“保衛家園”,哪怕裝備低劣、組織落后,各個部落也義無反顧地起而反抗法國殖民軍。

  隨著法軍的一步步進軍,這些原本分散的部落也開始聯合起來,進而形成了一個松散的軍事團體,在1832年,這些部落長老們推舉年僅24歲的阿卜杜·卡德爾擔任“埃米爾”,成為正式的諸部落聯軍統帥,而他一上臺,就對法國人宣布“圣戰”,從而掀起了轟轟烈烈的抗法武裝斗爭。

  在統帥反抗軍之后,他利用對地形的熟悉,以及游牧部落的機動優勢,多次擊敗小股法軍部隊,給法軍帶來了嚴重傷亡,而這時候法國自己也面對著國內的政治壓力,不堪忍受持續不斷的投入,于是在1834年2月26日,阿卜杜·卡德爾的代表與法軍總司令德·米歇爾簽訂了“瓦赫蘭條約”,。在條約當中,法國承認阿爾及利亞西部地區(不包括沿海3個主要城市)為獨立的阿拉伯國家,阿卜杜·卡德爾為這個國家的領袖,法軍僅僅保持對阿爾及爾周邊地區的控制。

  這個條約,極大地激怒了法國本土的民族主義者,無論是君主派還是共和派都對此大加撻伐,認為條約“讓步”太大,是法國的恥辱。

  于是,在議會的鼓噪之下,當時的奧爾良王朝政府決定撕毀條約,進一步加大投入,一定要完成征服阿爾及利亞的大業。

  然而阿卜杜·卡德爾也早知道法國人不會就此罷休,在簽訂和約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為下一次戰爭做準備,而到了1835年,這一場戰爭再度爆發,法軍仍舊盲目自信,繼續主動進攻阿爾及利亞軍隊,結果再次遭到了沉重打擊。

  后來,僅在塔夫納一次戰役中,法軍就傷亡了3000多人,不得不再次談判和約,可謂是丟盡了臉面,也是歐洲軍隊在海外重大的敗績之一。

  消息傳到國內,法國各界又是輿論大嘩,而這一次路易·菲利普國王終于臉上掛不住了,他只能再度“加注”,他幾次往北非增兵,一度讓北非法軍增加到了十萬人以上,還幾度更換了主帥,最終讓布若將軍坐鎮北非。

  在不顧一切的投入下,北非法軍無論在人數或軍事裝備上都占壓倒優勢。布若采用殘忍的焦土政策來對付游擊戰爭。法軍大肆劫掠牲畜和糧食,破壞農田,毀壞莊稼,砍伐樹木,填沒水井,以斷絕起義軍民的物資供應。同時對廣大農牧民采取集體屠殺的血腥政策。殖民軍步步為營,逐漸縮小包圍圈,以殲滅抵抗力量。

  最終,阿卜杜·卡德爾的事業終于失敗了,他的領土被法軍全部占領,他本人不得不流亡國外,但是他雖敗猶榮。

  他領導的斗爭從1832到1847年,堅持了15年之久。多次給法國殖民軍以沉重打擊,也嚴重推遲了法國占據阿爾及利亞的進程。

  曠日持久的戰爭當中,法軍自然傷亡慘重,前后傷亡了數萬人之多,說它是另一個“西班牙”毫不夸張。

  眼下的蒙塞元帥,當然無法看到后來的事情,但是他從特雷維爾侯爵的話中,卻漸漸地產生了動搖。

  西班牙這個名詞,對他的觸動實在太大了,以至于他不想再經歷另外一次。

  于是,面對侯爵急切的眼神,元帥卻怎么也不忍把拒絕的話再說出口。

  應不應該更加果斷一點,防患于未然?至少擴大占領區,為接下來的戰爭做準備?

  “好吧,維克托,如果你想要一次偵察行動,我可以允許你。”

  最后,又思索了片刻之后,他喃喃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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