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西歐此時已經是陽光明媚的早春,但是圣彼得堡的天氣卻還殘留著一點殘冬的冷漠和陰郁,不過這并沒有影響到城里人們的興致,他們慶幸自己終于從沉悶的隆冬當中舒展了過來,于是開始熱情地重啟了交際,舒展自己一個冬天以來淤積的煩悶。
就在這一天,已經在俄羅斯文壇上聞名遐邇的大詩人普希金,欣喜地看到,自己的好友鮑里斯·沃爾孔斯基前來拜訪自己位于彼得堡阿爾巴特街53號的寓所。
此時的普希金,正處于他一生當中最為春風得意的時期——不光在文學和詩歌創作上高產井噴,鞏固了自己的文壇地位,更讓人艷羨的是,就在不久之前,他剛剛迎娶了俄羅斯公認的當代大美人娜塔莉婭·岡察洛娃,成為了彼得堡社交界津津樂道的幸運兒。
這樁婚事,是大詩人自己想盡辦法爭取到的結果。
一開始兩個人結識的時候,娜塔莉婭對他并未有多少注意,但偉大的詩人不管思想有多么超脫,在靈魂上他終究還是一個純粹的男人,他馬上就對這位大美人一見鐘情,甚至不介意“對方對自己最擅長的文學和詩歌一無所知也不感興趣”這樣一個事實。
在荷爾蒙的催使下,他想盡辦法創造接近她的機會,和彼得堡許多公子哥兒們競爭,希望贏得美人的芳心。
也許是這種熱情的努力,也許是他在彼得堡的朋友圈和名望,也許是他的“詩人氣質”終究起了點作用,不管怎樣,在他的不懈努力之下,在1830年娜塔莉亞終于答應了他的求婚,然后在次年兩個人就正式走入到了婚姻的殿堂當中。
照理說來,這應該是童話般的故事結局,而普希金和娜塔莉婭·岡察洛娃(現在已經改姓為普希金娜了)也是完全符合“郎才女貌”這一形容的神仙眷侶。
然而,在這樁神圣結合所帶來的興奮和激動漸漸冷卻下來之后,原本沉迷于愛情的普希金,卻漸漸地感覺到,自己玫瑰色的生活似乎漸漸地重新褪色,又慢慢地變回到了原本沉悶的軌道當中。
出現這種情況,自然有多種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有兩個。
第一,普希金本來就是出了名的多情浪子,他在追求娜塔莉亞的時候,就曾經寫信跟人承認過這是自己“第113段”愛情,雖然現在他已經走入到了婚姻殿堂,但是他在精神上并沒有接受婚姻給自己帶來的枷鎖,在內心深處,他依舊還懷戀著自己風流生涯中那些感官和精神上的刺激。
第二,他和妻子的精神生活幾乎沒有什么共通之處,娜塔莉亞是一個標準的貴族少女,熱愛的是舞會、交際、珠寶這些彼得堡貴婦人們最熱衷的話題,對詩歌并不感興趣;而且她現在還十分年輕,都還沒有年滿二十歲,她也難以適應婚后的家庭生活。
當然,這一點詩人在之前娜塔莉亞交往的時候早就已經知道,他本就應該有此覺悟,只不過在被美色打動的時候滿腦子只有沖動的激情,又哪里顧得上這些呢?
人都是很難知足的,而“詩人”差不多又是人類當中最不知足的群體之一了,他們往往會突然墜入愛河,全心投入其中,但馬上又會投入到新的愛情當中,激情豐沛但是卻難以持久。
所以,哪怕現在正品嘗著新婚燕爾的幸福,但是,在詩人的內心深處,還是有著些許的疲倦,他期待著婚后重歸平淡的生活當中,能夠出現一點新鮮的波瀾。
而好友鮑里斯的突然拜訪,正給他帶來了他求之不得的新鮮感。
收到消息之后他急匆匆地跑到了會客室,然后對好友來了一個親切的擁抱。
“鮑里斯,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至少現在還很好。”鮑里斯也熱情地給了好友一個擁抱。
接著,他滿懷艷羨地看著普希金,“老兄,你現在是彼得堡最遭人恨的男人。”
看著朋友打趣的眼神,普希金想要說點什么,但最終只能回以苦笑,“談情說愛是一回事,結婚就是另一回事了,老兄。”
“得了吧!你就別再賣乖了!”鮑里斯重重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伱的好友馬上就要去荒原里啃青草,而你每個晚上都能抱著大美人酣眠,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趕緊給我笑起來,跟我炫耀幾句吧,這樣我反而會好受點!”
普希金一開始都沒有反應過來,而后他才注意到,好友身上穿著一身近衛軍軍官的制服。
“你要出征打仗了?”他立刻問。
“是的。”鮑里斯愉快地點了點頭,“準確來說,我馬上就要被派往波蘭了,這些波蘭人可真是頂呱呱,戰事拖了這么久,沙皇陛下發火了……這些可憐的波蘭崽子,這下可要倒大霉咯……”
鮑里斯說得輕松,但是普希金的心情卻陡然沉重了起來。
兵兇戰危,他既為好友接下來前往前線之后的命運擔憂,同時又為波蘭人如今的命運擔憂。
當然,對普希金來說,俄羅斯帝國對外征戰并不是什么新鮮事,就在幾年前,他還親身經歷了一場對土耳其人的遠征,并且還在那里偷偷地面見到了羅馬王。
只不過,那一次戰爭,和這一次的戰爭,給他的感觸卻完全不同。
之前的遠征,雖說本質上是為了搶土耳其人的地盤,但也可以說是幫助被土耳其異教徒蹂躪幾百年、受苦受難的東正教教友,和巴爾干的斯拉夫同胞,雖說其中有“帝國野心”的存在,但至少也有一些光榮可言。
而這一次呢?
如果是一個純粹的大俄羅斯帝國主義者,肯定會對波蘭人的“反叛”氣得發抖,因為帝國的權力、沙皇的威信就是不可動搖的天條,作為沙皇子民,膽敢起來武裝叛亂那就只有被砸得粉碎這一個下場。
可是普希金并不是這樣一個人。
雖然他對俄羅斯這個國家充滿熱愛和眷戀,雖然他尊重沙皇和帝國政府,但是他并不迷信沙皇的權威,更加不認為任何人有資格以國家的名義剝奪人類天賦的自由。在青年時期他甚至還曾經因為寫下過諷喻時政的詩篇,還被沙皇流放過。
所以,雖然當初他并沒有參加十二月黨人們反抗沙皇的暴動,但是在內心當中,他還是對這些人充滿了同情,也認同他們對俄羅斯未來的愿景。
在這種背景下,他自然對如今發生在波蘭的戰爭絲毫不感到激動了。
這場戰爭的意義究竟是什么?
只是為剝奪波蘭人的自由,并且讓他們更加仇恨我們嗎?只是為了讓他們原本被奴役、被欺壓的命運繼續延續下去嗎?
毫無疑問,以俄羅斯人的立場,他希望帝國能夠鎮壓叛亂,可是作為一個熱愛自由的人,他也完全為此驕傲不起來。
“可憐的波蘭人……”于是,他忍不住發出了嘆息,“但愿這一切早點結束,免得玉石俱焚!”
“陛下已經給過他們機會了,可他們卻不識時務,不肯放下武器投降……所以這下已經沒什么可轉圜的余地了。”鮑里斯冷笑著回答,“現在陛下已經決定以鐵腕鎮壓,大軍過境之后,那里除了滿目瘡痍之外不會有別的結果了。”
“鮑里斯,難道你真的對此感到高興嗎?”普希金反問對方,“難道我們跑過去,焚毀一個個村莊和城鎮,殺死一個個陌生人,真的會讓人感到你感到驕傲嗎?不,我了解你,你是不會為此感到高興的。”
好友的反問,讓鮑里斯·沃爾孔斯基一時語塞。
作為一個家世優越的貴族青年,他早已經習慣了用冷嘲熱諷,玩世不恭的語氣來評價周圍一切人和事,但是作為一個受過啟蒙教育,并且和普希金一樣懷揣著理想的青年人,他當然不會喜歡如今俄羅斯的現狀。
所以他們兩個才會成為好友。
但是,在十二月黨人的起義覆滅、沙皇嚴厲管控輿論的氣氛下,在軍隊內部森嚴紀律、嚴格審查的氛圍下,任何唱反調的行為都是危險的,所以,他也只能用冷嘲熱諷,玩世不恭的態度來對周圍的環境做出最輕微的抵抗了。
“我高興不高興,改變不了任何結果。”鮑里斯沉默片刻之后,輕輕聳了聳肩,“我是軍人,除了執行命令之外,我不能做任何事,至少現在不能。”
“當然,你是軍人,應該服從命令。但即使如此,身為軍官你也有很多事情可做,在戰場上不能留情,這沒得說,可是你至少能夠約束你的部隊少搶掠一些村莊、少槍斃一些普通的平民,哪怕多挽救一些生命也是值得的。”普希金輕聲回答,“別忘了,波蘭人也是陛下的臣民。”
“唉,老兄,你可真是個好人。”鮑里斯嘆了口氣,然后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行吧,我會注意的,我先替那些波蘭崽子們感謝你的慈悲了——哈哈!”
笑了笑之后,他又似乎有點遺憾,“唉,這一次我大概是沒辦法帶你過去尋找詩歌的靈感了,你就留在彼得堡安享這令人羨慕死的幸福生活吧。”
“好好保重自己,我的朋友。我還等著你回來之后繼續和我一起喝酒呢。”普希金又和鮑里斯重重握住了手,在心里祈禱對方盡快平安歸來。
講完了這個沉重的話題之后,為了活躍氣氛,鮑里斯又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對了,最近令沙皇陛下暴怒的不止是波蘭人,還有法國人。你聽說了吧?那個年輕的皇帝陛下,公開對我們指手畫腳了……可把陛下氣壞了。”
法蘭西皇帝的公開演講,這一樁大新聞,早就一路傳到了彼得堡,普希金自然早有耳聞。
這番講話,被俄羅斯官方口誅筆伐,痛斥皇帝的偽善和謊言、以及干涉內政,然而普希金的內心當中卻有著不同看法。
“我看到了……而且我認為,他說得很不錯。”
“噓!”鮑里斯一下子就驚了,他下意識地虛掩了一下嘴唇,然后環顧了一下四周,確定沒有人竊聽之后,他才皺著眉頭看著普希金。
“你可真是膽子大啊,怎么能附和他的話!”
“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普希金一臉認真地回答,“他說得有什么錯呢?他熱愛和平,也同情波蘭人民所承受的災難,希望沖突盡快停止,人民獲得更多自由……這些有什么錯呢?和我想得簡直一樣。”
“唉……”看到普希金的表情,鮑里斯也放棄了和他爭辯的想法,“不管他是對是錯,總之他現在就是我們的對頭,你如果不想自找麻煩,就最好不要在外面亂說。”
“我當然知道。”普希金搖了搖頭,“可如果我們總是對這一切避而不談,最終自食惡果的還是我們。”
他話一落音,兩個人同時沉默了,對現狀都有萬般無奈,也有著心底里的不甘。
沉默片刻之后,普希金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
“那么在平定波蘭之后,陛下難道還想再去教訓下法國人嗎?”
“那應該是不想吧。”鮑里斯搖了搖頭,“陛下目前并沒有再去發動一場大戰的興趣,而且看上去英國人和奧地利人也不打算支持我們再搞一次反法同盟……僅僅因為對方發言不好聽就開戰,這實在師出無名。況且,發動一場大遠征需要大量的準備工作,至少目前我沒有看到類似的跡象。”
“那就好。”普希金松了口氣。
“不過,那些最近跑過來的法國人可是盼著打起來呢。”鮑里斯話鋒一轉,“可惜沒人聽他們的。”
隨著1830年法國局勢的動亂,波旁王朝被趕下了臺,一大批效忠波旁王家的正統派貴族也選擇了流亡出國。一部分流亡者就來到了俄羅斯帝國,而俄羅斯和幾十年前大革命時期一樣,官方以熱情的態度接納了這些人,有些貴族因為家世優越還成為了彼得堡上流社會的座上賓。
在這種情況下,沙皇政府根本沒有理由去抗議法國政府收留波蘭流亡者。
另外,和1789年躲避大革命流亡出國的“前輩”一樣,這一次來到俄國的法國流亡者同樣也不甘心于自己的失勢,所以也在游說各國對法蘭西帝國開戰,重新恢復“正統王朝”。
但是各國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在波拿巴家族明顯不準備搞事的時候,誰又愿意為了虛無縹緲的正統,再去打一次大戰呢?所以他們的努力終歸只是徒勞了。
“他們不過是一堆過時貨罷了,已經連續三次被推翻了……這一次沒人再會請他們回去。”普希金也下了斷言。
“那反而就更糟了。”鮑里斯開了個玩笑,“法國人一向浪蕩,讓他們長期留在彼得堡,天知道他們會搞出多少風流韻事,你還是小心點吧,我的朋友……哈哈哈哈。”
普希金并沒有在意好友的玩笑,他反而突然在心里升起了一段回憶。
在遙遠的希臘,他曾經和那一對少年夫婦結識,那是詩人和詩人的碰撞。
誰又能想得到,他們真的“事業有成”,戴上了至高的冠冕呢?
“如果有機會去巴黎看看的話,那想必應該是很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