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應付任性的小妹,夏露不得不又一次選擇了無奈的讓步,抱著芙蘭又睡了一夜。
好在,這對她來說也并不是什么痛苦的事,相反倒也是有一點點享受。
不過,她內心也有些憂慮,畢竟妹妹遲早也是要長大的,要是一直這么粘人,抗拒和外界接觸,那么以后她該怎么樣融入社會呢?又該怎么樣在成年后獨立生活呢?更別說為人妻為人母的問題了。
哎,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候再說吧,現在迫在眉睫的事情都做不完,擔心那么久遠的未來又有什么意義?最后,她無奈心想。
令她意外的是,就在她早上剛剛洗漱打扮之后,一位侍從來到了她的面前,向她傳達了陛下召見她的命令。
“陛下要單獨見我?”夏露對此當然有點猝不及防,不過既然這是陛下的意志,那么她自然也只能俯首聽令,于是她立刻跟隨侍從一起前往陛下的寢宮。
他們一起來到了花園的邊緣,而后在一條特意引入的溪流邊,有一座大型的玻璃溫室,溫室里種滿了各種珍奇的花卉,而陛下此時正一身便裝,在饒有興致地欣賞著這些在冬天盛開的花朵。
夏露緩步走到了陛下的身后,然后恭恭敬敬地提裙屈膝,向著帝國的至尊行禮致敬。“陛下,我奉您召喚而來,請問您有何吩咐?”
一向驕傲的她,此刻卻低眉順眼,態度接近于謙卑。
這不僅僅是因為多年來他對自己照顧有加的感激,更是因為從小到大在他身邊長大,心里積累起來的恐懼。
沒錯,世界上只有這么一個人讓生來就幾乎得到萬方寵愛的夏露,感到如此恐懼。
他確實給了自己一家人難以想象的榮華富貴,但這也同樣證明,他有能力反其道而行之,再把一切收回去,讓自己母女萬劫不復。
正因為珍惜自己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所以她自然就會對失去這一切而無比恐懼,更加畏懼那個可以做到這一切的人。
小時候她還有些懵里懵懂,可以仗著年幼沒人計較,隨意向陛下撒嬌,但是隨著年紀日漸增長,越發明白事理,更加越發明白自己的恐懼,所以她對陛下也越來越恭敬,輕易絕不敢造次。
在夏露打完招呼以后,正在打量花草的陛下,終于慢慢轉身了過來。
雖然已經治世十二載之久,但陛下終究還只是一個剛剛年過三旬的青年人,所以他看上去還是如同過去一樣年輕俊美;而長年的手握大權,也讓他舉手投足之中,充滿了唯我獨尊的氣魄,讓人倍感壓力。
金發的青年人,現在猶如太陽一般刺目,令人難以直面。
“越來越進步了啊,夏露。”看著面前垂著頭看著地面的少女,陛下饒有興致地開口了,“這下都能走到我幾步的地方才讓我察覺到,說不定再過兩年都可以試試亮劍背刺了……”
陛下的玩笑話,讓夏露為難地抽了抽鼻子,“陛下,我就算略有進步,但是又怎么能夠和您相提并論呢?再說了,我怎么可能會對您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來呢?請您別開這種玩笑了,對您來說這不過是一句戲言,但是對我來說,這種念頭哪怕想想都是要命的……”
說完以后,她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用委屈巴巴的眼神看著陛下,希望總是天馬行空的陛下,不要再亂開這種要命的玩笑了。
她這種委屈巴巴的樣子,似乎把陛下給逗樂了,讓他忍不住笑出聲來,“真不愧是愛麗絲的女兒啊,都是機靈鬼。”
而就在這爽朗的笑聲當中,剛才那個玩笑所蘊含的危險氣息也被沖散了大半。
能和陛下討價還價開玩笑,這也是夏露所受的寵愛的具體表現。
從小到大,皇帝陛下對夏露也一直都很照顧,讓她在這座宮廷里享有特殊待遇,甚至可以和公主以平等的身份論交成為朋友。
對于她為什么會如此受寵,一直以來也是宮里宮外的談資之一,之前在她年幼時,有些人猜測她其實并非真正的特雷維爾血脈,而是陛下早年流亡期間和愛麗絲夫人的私生女;隨著她年歲漸漸長大并且越發出落漂亮,就有人猜測她其實是陛下的小情人。
甚至還有人滿懷惡毒地結合了這兩個猜測,宣稱她既是皇帝陛下的私生女,又是皇帝陛下的新情人——當然,如此離奇聳動的謠言也沒幾個人敢于流傳就是了。
對于自己所受到的特殊待遇,其實夏露自己也一直沒有找到答案,因為和母親早已經交過底所以她知道自己絕不是陛下的私生女。
如果是因為小時候長得可愛的話,宮里長得好看的小孩也有不少,為什么偏偏是自己被偏愛呢?
老實說,她想不出答案。
當然這種問題去胡思亂想也沒意義,所以夏露最后也只能用“也許是因為媽媽和姨媽所以愛屋及烏了吧”作為結論。
不管怎么說,能夠得到陛下的青睞總歸是好事。
陛下也沒有繼續和夏露開玩笑,而是帶著夏露在這個巨大的溫室當中走了幾圈,呼吸了一會兒飽含花香的溫暖空氣,而后才悠然開口。
“夏露,首先我祝賀你前兩天的演出成功,不過,我也有一點疑惑請你幫我解答一下——你怎么會突然想起來跟珂麗絲忒爾說那些話?”
果然,陛下今天鄭重其事把自己叫過來,就是為了自己和珂麗說的那些事啊……夏露心里閃過明悟。
夏露相信,以珂麗的性格,是絕對不會在和自己對話以后跑去跟父皇告狀的,不過,以她平常為人處世時那種迷迷糊糊的狀態,回到寢殿之后跟身邊人說漏嘴卻也是大有可能。
總之,現在皇帝陛下知道了自己那天跟珂麗說過的話,現在跑過來“問罪”了,那么自己就必須想辦法應付過去,不能讓陛下不高興——
“抱歉,陛下……我一時腦袋發熱,跟公主殿下說了那么多無禮呢話,還請您諒解!”于是,夏露脫口向陛下道歉。
“我不是在跟你問罪的。”夏露卻沒有想到,陛下直接打斷了她的話,“朋友之間,本來就應該坦誠,說點這種話題也沒有什么。”
說到這里,陛下突然又話鋒一轉,“話說回來,夏露,你真的認為現在巴黎有迫在眉睫的動亂危機嗎?”
夏露暫時陷入了沉默。
在皇帝陛下面前,說這種話題尤其危險,極有可能惹怒陛下;但是,她又不想只說一些“萬邦咸寧河晏海清”之類的漂亮話來糊弄陛下,于是她低著頭沉吟了片刻以后,再字斟句酌地開口了,“陛下,自從您登基之后,勵精圖治,政績斐然,這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所以您在國民心中的威望依舊無可動搖,大多數人都支持您和帝國,對這一點我極為確信,從不久之前的帝國議會選舉當中也能夠看得出來……”
“但是呢?”陛下淡然追問。
夏露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但是……畢竟,如今經濟不景氣的情況確實相當嚴重,民間、尤其是大城市之間積累的怨氣也確實存在,雖然帝國政府正在努力挽救時局,但終究難免出現些許動蕩……不過,陛下,這絕不是您的過錯,畢竟席卷整個歐洲的不景氣,讓每個國家都在為之頭疼。”
對于夏露的安慰,陛下不置可否,他走到了一株盛放的白色玫瑰花前,微微探身嗅了一下清新的芳香。
“加速了啊……”接著他發出了一句感嘆。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讓夏露略微有些驚訝,“您是指什么?”
“英國人,和我們,在繁榮的周期生產了太多東西,足夠讓整個歐洲甚至世界消費的東西,為了擴張產能,企業主、航運商、鐵路公司乃至礦主,都借貸了大量的資金,這是一場狂歡盛宴。
然而,盛宴也有暫時落幕的時候,此時的世界消費不了不斷膨脹的生產力了,商品賣不出去,企業主們借的錢立刻就從甘霖變成了詛咒,為了減少損失他們不得不削減產能,裁減員工,甚至破產,這種破產潮會通過債務鏈條蔓延到整個銀行體系,最終逼迫銀行緊縮銀根或者破產,然后再由銀行將壓力傳導到社會每一個角落……夏露,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就像一個硬幣的兩面,繁榮孕育著蕭條,蕭條則為繁榮創造契機,正因為我們這些年做得很好,所以蕭條反而會提前到來,因為我們早早地就讓市場飽和了……”
對于陛下這一番解釋,夏露聽得似懂非懂,但卻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那些轟然作響的織布機和火車頭,正咆哮著將人類帶入到一個新的時代,但與此同時,它也在創造過去所沒有的危機,而如何應對它們,就成了如今所有王朝所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危機到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對此毫無準備,甚至麻木不仁。”正當夏露還在仔細思索的時候,陛下繼續侃侃而言,“不光我們,英國人,普魯士人,甚至俄國人,都會在危機當中面對種種動亂,誰能夠更好地將它應對過去,誰就會在下一個繁榮周期當中占據更有利的位置。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絕不容許任何人破壞我已經執行了十二年的路線,更不允許任何人癡心妄想利用一次首都的動亂就掀翻我的國家……法蘭西已經沒有時間再走彎路了,而且沒有人比我更適合駕駛這一艘巨輪,我確信如此,誰想來搶我手中的權柄,誰就必將萬劫不復。”
對陛下斬釘截鐵的發言,夏露心里深知,這絕不是開玩笑的,畢竟從母親那里得知“巴士底計劃”的大概輪廓之后,她對陛下的“決心”到底有多么堅定,有了徹底的認知(也更加增添了幾分恐懼)。
“陛下,全國人民對您的愛戴毋庸置疑,但在巴黎,有些形形色色的政治團體和黨派組織,還有大量的失業者和社會邊緣分子,他們對您就未必有那么忠誠了。如果有某些野心家發起煽動,然后集合這些人占據街壘,甚至控制政府機關,那么這將是非常棘手的麻煩。”既然話題已經談到了這個份上,夏露也不再遮掩,干脆挑明了自己的擔憂,“首都在國內和國際上的輿論分量極為重大,一旦動亂持續,就有可能影響到帝國的根基,您不可不防。”
“何止不可不防,簡直必須枕戈待旦!”陛下嘴角一撇,露出了一抹冷笑,“從巴士底日開始,每隔幾年十幾年,巴黎就要來一次大動亂,推翻任何一個政體的政府,然后把自己陡然間私相授受的政權強加給全國,不是一次兩次!夠了,這一切必須到此為止,我們不能讓首都幾天的街壘就決定國家的未來,這絕不是民主,而是徹底的災難!消滅秩序只需要幾天,重建一個秩序天知道要多久……法蘭西沒有那么多時間可以浪費了。”
看著眼前一株一株嬌美的鮮花,陛下留下了斬釘截鐵的斷言。
“一座城市用反復無常的動亂來無條件裹挾一個國家的時代,應該徹底結束了,而現在也許正是一個契機。”
“契機?”
夏露從這一個詞當中,覺察到了陛下的弦外之音。
是想要用帝國的刀兵,為這座桀驁不馴的城市立下規矩,讓它明白它不能再任性地決定國家的未來嗎?
她不敢追問,只能垂首聽著。
“夏露,現在氣氛太嚴肅了。我們來玩個思考游戲怎么樣?”這時候,陛下又懶洋洋地問。
“什么游戲?”夏露連忙問。
“假如你想在首都掀起一場成功的暴亂,而且你的身邊正好有不少志同道合的同黨,你會怎么做?”陛下轉過視線來,笑瞇瞇地看著眼前的金發少女。
這個問題根本沒辦法讓人放松下來啊!夏露忍不住在心里抱怨。
不過,既然這是陛下的提議,她也只好順著陛下的思路開始思考了起來,“如果是我的話,我會選擇先制造混亂,規模越大越好,這樣可以吸引城內的警察力量,讓其他街區防御力量更加薄弱。
既然皇室不在巴黎,那我就去炸重要的建筑,也許是盧浮宮,也許是首相官邸或者凱旋門,也許是……先皇的陵寢……”
夏露越說聲音越低,以至于自己都驚得目瞪口呆。
而這時候,陛下的笑容也漸漸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種玩味的眼神,甚至帶著一絲贊賞,“有意思,繼續說下去,可愛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