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拿破侖皇帝的靈柩進入巴黎,那些精心準備的、圍繞著他的悼念活動也隨之進入到了高潮。
在靈柩前往榮軍院的路線上,數不清的人擠在一起,男女老幼都在人群極小的縫隙當中翹首以盼。不過,雖然人群互相擁擠,但是卻極少有推搡和糾紛發生,一方面這是因為密集的警察和軍人到處在站崗維持秩序,但另一方面,這也是因為那種莊嚴肅穆而又哀痛惋惜的情緒主宰了人群,讓人們沒有興趣再互相爭斗和爭吵。
騎在戰馬的艾格隆,在身邊陸軍大臣蘇爾特元帥的陪伴下,尾隨在裝載靈柩緩緩前行的炮車之后,親眼見證著自己一造的盛大儀式。
效果是絕佳的,而且恐怕也是空前絕后的 他深信,未來的帝國皇帝們(包括他自己的)的葬禮,也不可能再比這一次更加隆重了。
不僅僅是因為預算所限,不能這樣搞排場,更重要的原因是,沒有哪個后輩能夠再如同他們的先祖一樣,以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以自己讓人永世難忘的赫赫功業,得到民眾如此自發的哀痛和共鳴。
他的失敗恰恰成就了他的偉大,讓人忘記了他在皇位上的窮兵黷武、忘記了他竭盡全力征兵的暴政,忘記了他幾乎無孔不入的獨裁鐵腕,讓人們只為皇帝的隕落感到惋惜和同情。
就在萬眾的矚目下,隆隆的炮車帶著靈柩來到了戰神廣場。
這個廣場并不大,但是它早已經永載史冊,因為大革命就是在這里發生急劇轉折的——1791年7月17日,當時激進的革命民眾聚集此地,要求審判國王、廢除君主制、建立共和國。當時擔任國民自衛軍司令的拉法耶特侯爵率領國民自衛軍驅趕集會群眾,并下令向拒絕離開的群眾開槍,逮捕“混在暴民中的刺客”。群眾驚慌逃散,有50個平民被打死,史稱戰神廣場屠殺事件。
這個行動,徹底激化了革命派內部立憲派和共和派之間的矛盾,讓拉法耶特名聲掃地,也讓國王陷入到了更加岌岌可危的境地,從那時候開始,國王的廢黜、斷頭臺的魔影似乎就成為了必然。
而今天,這個廣場已經裝飾一新,到處都裝扮著黑紗,再也看不到當年的肅殺。
更讓人唏噓的是,當年的主角——拉法耶特侯爵,此時正以國民議會議員的身份,和其他議員同僚們一起,一起迎接皇帝的到來。
從那一起屠殺事件算起,時光已經過去了40年,當年那個英姿勃發的青年侯爵和革命領袖,如今已經垂垂老矣,兩鬢斑白。
和身體一起老去的,是他曾經的理想主義——在親眼見證了那些摧毀了王國和舊制度的腥風血雨之后,他已經再也無法認同自己曾經擁護的理想主義了,他不再激進,也不再鼓吹劇烈的變革,轉而支持秩序和溫和的君主立憲制民主。
拿破侖皇帝對他確實有恩,因為在1792年,為了躲避越來越危險的政治環境,免于成為革命的犧牲品,當時擔任前線將領的他,選擇拋下軍隊帶著幾個親信一起逃離,前往美國,然而在中途他被奧地利軍隊俘虜,從此淪為階下囚,直到1797年之后,因為拿破侖在意大利擊敗了奧地利人,所以才在戰后條約當中讓奧地利人將他釋放。
獲釋之后他在漢堡、荷蘭等地逗留了一段時間,于1799年霧月政變之后才回到法國。拿破侖給他退休將軍的年金,使他得以經營家族原本的產業,平靜地度過了拿破侖皇帝十幾年的統治時期,并未再涉足政治。
再后來,到了1815年拿破侖皇帝重新復辟,他選擇參加了國民議會成為副議長,然而滑鐵盧戰敗之后,他看到形勢已經對法國極度不利,卻又支持廢黜掉拿破侖的皇位,讓法國不再接受波拿巴家族的統治。
正因為他這一年的所作所為,他成了拿破侖皇帝在荒島上到死都念叨的四大叛徒之一。
“在法蘭西仍物力豐盈的時候,遭到了兩次不幸的入侵,其后果應歸咎于馬爾蒙,奧熱羅,塔列朗和拉法耶特的背叛。我寬恕他們——愿法蘭西的后代也如此。”
可是對艾格隆來說,年邁的拉法耶特侯爵卻并不那么刺眼。
雖然拉法耶特侯爵在之前和奧爾良家族合作,試圖推翻波旁王家之后擁立奧爾良家族登上王位,但是那畢竟是“群雄逐鹿”,各有各的立場,并不算什么罪行。
而且,在艾格隆重返巴黎之后,當時擔任巴黎國民自衛軍的拉法耶特“識大體”,在和艾格隆短暫談判之后,主動選擇放棄抵抗,讓艾格隆得以兵不血刃地奪回了首都,對艾格隆來說,他也算是立了一功,至少得到了不被清算的資格。
值得一提的是,在被解除職務之后,雖然計劃失敗,但拉法耶特的政治欲望并沒有完全消失,他回到家鄉參加了艾格隆組織的議會選舉,并且以自己的威望當選了議員。
當時操盤選舉的諾瓦蒂埃侯爵,暗地里問過艾格隆,讓不讓這位侯爵當選。
艾格隆直接就回復說不必針對他耍什么手段,畢竟他已經生不出什么事了,而且他的政治立場傾向于君主派,又和波旁王家勢不兩立,所以就算和波拿巴家族有恩怨,他一定也能夠接受波拿巴家族的皇朝。
果然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拉法耶特侯爵在成為議員之后,并沒有加入到任何黨派當中,只是以一個獨立的、溫和反對派的身份參與到議會事務當中,在議會發言當中,他對帝國政府確實有過不少批評之詞,但主要是集中在政府“手段粗暴、壓制輿論”等等不痛不癢的地方,對艾格隆和帝國政府主要的施政反而不做過多評價——可想而知,經過了幾十年的沉浮之后,已經老去的拉法耶特,確實也不想再折騰了。
對于這種只是在嘴上抱怨幾句的無害反對派,艾格隆是非常能容忍的,正好可以顯示自己的寬大為懷。于是兩個人之間相安無事,甚至偶爾在公眾場合見面的時候,艾格隆還會向這位“活化石”問候幾聲。
而和拉法耶特侯爵等人站在一起的是政府成員,為首的自然就是帝國首相塔列朗親王。
這位更是重量級人物,雖然他曾經也是拿破侖皇帝的重臣,雖然他靠著皇帝才得到了親王的封爵,但是在皇帝執政后期兩個人已經完全鬧翻,他幾乎是被轟著從外交大臣的位置上趕下了臺。
而塔列朗親王自然也不含糊,從被趕下臺之后,他就積極參加法國國內和國外反對拿破侖的陰謀,泄露各種情報,甚至在1814年攛掇拿破侖的將帥們一起抗命,逼迫拿破侖皇帝退位。
如果有個“拿破侖最討厭的人排行榜”的話,塔列朗親王絕對可以穩站前三之一,甚至有機會問鼎榜一。
然而,歷史慣常會開玩笑,因為波旁王家也特別恨塔列朗,所以把他冷落在了一邊,為了奪回權勢,塔列朗又和波拿巴家族暗中勾結在了一起,并且以自己多年多次豐富的政變經驗、以及積累的政治威望和人脈,幫助艾格隆奪回了皇位,他自己也在事后的酬功當中成為了帝國的首相,并且成為了艾格隆執政前期不可或缺的元老重臣。
皇帝失去了一切最終客死孤島,親王卻笑到了最后,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還能觸摸權柄。
他甚至還是葬禮上的貴賓和主持者之一。
任何一個熟知當年內情的人,恐怕都會覺得此情此景有些唏噓。
在皇帝回歸巴黎的盛大葬禮上,拉法耶特、塔列朗,“四大叛徒”居然集齊了一半,如果不是因為艾格隆一回國就清算了已經成了死老虎的馬爾蒙元帥、再加上奧熱羅元帥1816年就已經死去的話,估計他們都能一起以“帝國中堅”的身份來參加皇帝的葬禮,這實在是有點諷刺。
不過,見慣了大革命時代風云變幻的拿破侖皇帝,就算在天有靈,對此也只會付之一笑吧……小場面小場面。
當炮車經過廣場的時候,塔列朗親王、巴薩諾公爵、拉法耶特侯爵、諾瓦蒂埃侯爵等人,也紛紛走上前來,向皇帝致以哀思。
他們都是親自和皇帝打過交道的老政治家,腦海里也回憶起了當年的往事,自然人人都神情復雜。
在這些人當中,塔列朗親王是最平靜的,他布滿皺紋形容枯槁的臉上,此時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淡然看著面前的棺材。
確實,對曾經多次反復橫跳的塔列朗親王來說,如果他為他效忠過的每一個領袖哀悼的話,他恐怕早就淚竭而亡了。
他能夠平靜地見證自己曾經效忠的路易十六國王和王后紛紛走上斷頭臺,那又怎么可能為了拿破侖皇帝而感到悲傷呢?
此刻他的目光,卻茫然而沒有聚焦,仿佛是在看著冥冥中的某個存在。
十幾年的共事,三十年的恩怨,到今天終于是了結了。
你恨我,我也確實背叛了你,但我沒有推翻你,因為除了你自己之外,沒有人可以推翻你……我只是確認了你已經不再擁有理智和判斷力之后,才背棄了你而已。
是你毀滅了自己,然后落得如此下場的。
沒錯,你給我很多封賞,我欠你人情,可是我把你兒子扶上帝位,又盡心竭力地為他維持江山,這難道不是已經足夠補償你了嗎?
所以,安息吧,老弟……回頭等幾年,我們再好好聊聊……
塔列朗親王心里的話,艾格隆自然聽不到,但是此刻他感受到,這群老人面對拿破侖皇帝靈柩時那種微妙復雜的心情。
那是欽佩和厭惡、惋惜和懊悔、慶幸和惆悵交織的心情,只有老年人在回首往事的時候才有可能出現。
對于艾格隆來說,往事都已經是往事,所以這些人和拿破侖皇帝過去的“恩怨”,他都可以放在一邊,對于他來說,最重要的是現在,只要他們現在跟自己合作,那么所有的“罪行”都可以忽略不計。
就連對一回國就親自開刀馬爾蒙元帥,他也并沒有什么真正深入骨髓的痛恨,他只是需要找個大人物來向各派勢力立威而已,而馬爾蒙恰好適合成為這個倒霉蛋。
現在,無論是塔列朗親王,還是拉法耶特侯爵,這些人都已經風燭殘年,他們已經是歷史的活標本了,而且恐怕用不了幾年就會變成真化石,他又何必再和他們計較呢?
除了政府官員和兩院議員,各界名流也不斷地涌入這個本來已經十分龐大的送葬隊伍,以至于它綿延甚至有了幾公里長,一路從街道延伸到廣場,然后又隨著靈柩的緩緩移動,沖向了榮軍院。
榮軍院,這就是這趟旅途的終點。
這一棟代表法蘭西軍事榮譽的建筑,自然也最為適合成為皇帝最后下葬的陵寢了。
艾格隆對原本歷史線上的安排倒是頗為滿意,所以也沒有再做任何改動,直接就敲定了將皇帝下葬在榮軍院,從此成為帝國圖騰的構想。
而以如此宏大的方式,為皇帝落幕,也算是對得起他了——或者說,這就是他原本應該得到的東西。
在近衛軍騎兵的簇擁之下,艾格隆走下了馬,然后和自己的家人,以及蘇爾特元帥、塔列朗親王等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進了榮軍院當中,一起走向這個儀式的終點。
當炮車帶著隆隆的聲響沖入到榮軍院內的時候,早已經等候在外面的禮炮開始轟鳴了起來。
大地在緩緩顫抖,正如這位統帥曾經經歷過的一場又一場戰役一樣。
就在這震顫當中,艾格隆和特蕾莎一起,跟在靈柩的旁邊,一起走向了榮軍院教堂內已經為皇帝準備好的地下陵寢。
然后,他們親眼見證,皇帝的靈柩被安放在了這里的石棺當中。
當然,這只是儀式的結束,皇帝的陵寢并沒有完工。在接下來,帝國的工匠們還要繼續修造皇帝的陵寢,最終讓它變成后來游客們所能看到的樣子。而在這個陵寢旁邊,還有一些“空位”,自然未來也是要留給皇位上的列位后輩的。
也就是說,在艾格隆及以后的皇帝們逝世之后,他們也將用類似的儀式被安葬在這里,圍繞著他們的祖先,共同分享著祖先的光輝。
現在,他真正走完了自己人生的旅途,從此可以安心地在天國瞑目,化作帝國和他子孫們的守護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