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人們告別了春天,漸漸地感受到夏日的暑熱之時,被艾格隆留守在約阿尼納公國擔任首相的法利亞神父,在一眾隨從的護送下,悄悄地返回到了法國。
這并非是艾格隆的“工作調動”,而是法利亞神父本人的意愿。
在幾年前艾格隆和他初遇的時候,他已經因為突發中風而半身不遂,身體極度衰弱,而在接下來他帶著義子投身到艾格隆的麾下,并且殫精竭慮地為艾格隆出謀劃策,最終成為了新生的公國的首相,挑起了整個國家的擔子。
雖然這個公國面積并不大,但是在建國草創階段,大小事務依舊繁雜,而法利亞神父憑借著驚人的意志,驅動自己的殘軀,讓公國的政府有條不紊地運行了起來,人數不多但裝備精良、薪餉充足常備軍已經建立,守衛著各處邊界和要塞;公國的各級政府、稅廳和海關都已經建成而且運轉良好;把穆斯林地主的土地置換到騎士團和東正教地主的土地改革也得到了貫徹……總之,艾格隆留下的攤子,他都已經為艾格隆妥善完成了。
一方面,他自覺自己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另一方面,他也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已經接近油盡燈枯,于是他在不久之前向艾格隆寫信,請求卸任首相一職,并且在生命中的最后時刻,希望能夠再見陛下,以及他的義子埃德蒙團聚。
在收到了這封近乎于“乞骸骨”的信件之后,艾格隆當然不忍心拒絕,他立刻就批準了神父的請求,然后派人派船,以最快的速度,把神父從約阿尼納接了過來。
原本,帝國政府還準備給他安排一個隆重的歡迎儀式,但是法利亞神父卻拒絕了這份好意,他衰弱的身體,實在經受不起各種典禮和儀式的折騰了,他現在只想要得到寧靜。
既然如此,艾格隆也滿足了他的要求,讓神父輕裝簡從地從馬賽登陸,然后一路帶回到了楓丹白露宮。
沒有盛大的儀式,神父被直接隨從抬到了艾格隆的會客室當中,而這個房間里除了艾格隆之外,還有特蕾莎,以及神父的義子埃德蒙和當初一直照顧神父的夏奈爾——這就是神父最后牽掛的人們了。
他忘記了禮節和儀態,不顧一切地沖到了神父的面前,然后拿起他的手,動情的哭了出來。
和哀痛欲絕的埃德蒙不同,此時的艾格隆雖然心里雖然也充滿了惆悵,但是卻還能夠保持著理性。
終于看到了自己的義子,法利亞神父的眼睛里同樣浮現出了淚光,但是他卻以莫大的毅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然后用自己還能動的半邊身子,輕輕地握住了埃德蒙的手。
還沒有等艾格隆發話,看著自己的義父如此油盡燈枯的樣子,伯爵徹底坐不住了。
“神父,歡迎回來。我已經批準您的退休計劃了,也就是說,從今天起您不必再為任何事情操心,您盡可以頤養天年。接下來,您可以在這里見證埃德蒙成家立業、開枝散葉,我想,這對您來說一定會倍感欣慰和幸福。”
雖然隨從們一路上精心照料,但是這一路上的顛簸,還是差點要了他的命,只是因為想要見到親人們的那股“執念”,讓他硬是提著那一口氣,堅持到了旅途的終點——而這,也將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趟旅途了。
所以,他謝絕了帝國政府給他安排的隆重儀式,寧可以靜悄悄的方式來到楓丹白露,走完自己人生最后一段路。
一方面是因為他的心腸更硬;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知道,比起原著里那個默默無聞死在黑牢、并且尸體還被人扔進海里的倒霉結局來說,現在的法利亞神父,不但多活了幾年,而且還曾經擔任一國首相執掌大權,死后還能夠得到無盡的哀榮,最掛念的義子也一切安好……可以說,他已經幫助神父戰勝了命運。
雖然他心里還有千言萬語想對埃德蒙說,但是他還是強自忍耐住了這份沖動,轉而勉力微微抬起頭來,繞過埃德蒙的身體,眼巴巴地看著艾格隆。
神父本來就因為癱瘓而干瘦,此時比當初更瘦了,因為眼窩深陷的緣故,眼睛顯得不成比例的大,額頭上青筋也微微凸起,讓他的臉色呈現出異樣的青灰色,他的頭發已經完全花白和干枯,布滿皺紋的臉上,看不到任何一點活力。
不愧是見多了大世面的人,在面對死亡,能夠做得如此坦然。
他走到了法利亞神父的面前,然后微微躬下身來,握住了神父蒼白干枯的手。
當初因為被陷害入獄的緣故,埃德蒙的父親最后病餓而死,這也成為了埃德蒙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而現在,和他形同父子的神父似乎也已經時日無多,兩種悲痛交織在一起,讓他實在難以容忍自己如此的“不孝”。
當神父被帶到了艾格隆的面前時,艾格隆立刻就感受到了那種可怕的衰老氣息。
光是看看他的樣子,人們就可以明白“行將就木”這個形容,到底是何等模樣。
“我的父親……請原諒我,我本應該照顧好您的……”他越說越是悲痛,最后居然泣不成聲。
“不,陛下……我恐怕……恐怕已經無福消受這份幸福的未來了,但我會在天上好好注視他的。”法利亞神父露出了一個無力的苦笑,但還是勉強振作起了精神,“您不必安慰我,更不必給予我什么虛假的希望,我完全能夠承受得起現實的重量。別忘了,我是一個神父,也是一個歷經過無數災難的倒霉蛋,在我的一生當中,已經見過太多太多人的死亡了,我對此已經司空見慣,并且從來都沒有懼怕過它……而且,因為您的幫助,現在我能夠在不起眼的角落被歷史書記上一筆,那還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但即使如此,他的目光依舊清明而且犀利,當看到房間里的幾個人之后,他原本麻木的眼神中,浮現出了欣慰和慶幸交加的淚光。
看著神父豁達的笑容,艾格隆心里也是暗暗一嘆。
“不,我的孩子……你已經做到了我期待你做的一切了……我對你非常驕傲,我感謝上帝,把你帶到我的身邊,讓我不至于孤獨地走完自己的一生……”
艾格隆心里也頗為酸楚,不過在表面上他還強裝平靜。
正因為他知道自己給了神父一個更好的命運,所以他對此問心無愧。
既然生老病死是人類永遠無法逃脫的宿命,那么就不妨坦然面對吧。
于是,在短暫的悲痛之后,艾格隆定了定神,然后再以關切的語氣詢問他。
“您還有什么事情希望我為您辦的嗎?”
一般來說,君臣之間說出這種話的時候,就已經是在托付后事了,而且只要不是特別離譜的要求,只要提出來基本就會答應——艾格隆也確實想要滿足法利亞神父的最后遺愿,讓他能夠安心離世。
很顯然,在來法國的一路上,法利亞神父已經動用自己敏銳清晰的頭腦,好好地思考這些問題,所以在艾格隆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沒有絲毫猶豫,直接就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陛下,承蒙您的恩惠和慈悲!既然這樣,那我就厚顏為自己提出幾個要求吧……”法利亞神父打起精神,然后小聲對著艾格隆說,“首先,關于我的遺體,我希望我死后火化,一部分骨灰帶到意大利,放在我故鄉的小教堂當中,一部分骨灰放在約阿尼納首相府的花園當中……而在火化之前,我希望能夠留下我的心臟,如果承蒙您不棄的話,我希望能夠把我的心臟安置在巴黎,也就是我的義子身邊。”
在歐洲近代以及之前,人們在去世之后留下心臟或者遺骸并不罕見,當年圣路易去世之后,他的骸骨和臟器甚至被分成了好幾份被人當做圣人遺骸供奉,所以聽到了神父這個要求之后,艾格隆想也沒想地就答應了他。
“好的,我會給您辦妥的。”
“謝謝您,陛下。”在艾格隆答應了之后,法利亞神父又繼續說出了自己的后事安排,“我擔任首相之后薪資不菲,而且承蒙您的恩典,賞賜了我不少公國的土地和珍藏,這些財產我在離開約阿尼納之前都已經清點妥當,我希望在我死后全部轉贈給我的義子埃德蒙·唐泰斯,以及他的后人。”
“沒問題,它們將永遠是基督山伯爵家族的財產!”艾格隆斬釘截鐵地做出了承諾。
“至于另一份遺產,那是您的……我放棄我的聲索,分文不取。”這時候,神父突然又小聲補充,然后還眨了眨眼睛。
艾格隆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微微失笑。
“沒辦法,誰讓我捷足先登了呢……不過,神父,我給你們的一切,已經足以彌補你們父子的損失了吧?”
法利亞神父的前半輩子,都在糾結于那個傳說中的寶藏,所以在生命中的最后時光,他也不忘向艾格隆提一句——當然,這時候,也僅僅只是開玩笑而已了。
在生命中的最后階段還能夠具有如此幽默感,這份坦蕩確實讓人欽佩。
“您還有什么要求嗎?”艾格隆繼續追問。
而這時候,法利亞神父的表情卻逐漸地嚴肅了起來。
“陛下,仰賴于您的仁慈,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我也本應該就此滿足,可是出于自己想要將事業流傳下去的私心,也出于對您的忠誠,我請求您將我接下來的告誡牢記心中,希望以后能給您帶來些許的參考……”
艾格隆頓時明白過來了,剛才神父交代的是個人私事,現在是要交代“政治遺言”了,于是他連忙打起了精神。
“您請說吧,我洗耳恭聽。”
“在您的勇氣和智慧的指引下,我們披荊斬棘,從無到有地創建了一個國家,而經過我們的努力,這個新生的國家的制度也已經運轉起來了,在短期之內,只要沒發生太大的意外,它都可以存續下去……”法利亞神父強打起精神,然后以虛弱的語氣繼續說了下去,“當從長期來看,想讓這個國家存續下去并且成為法蘭西帝國的附庸,我們還要小心外部勢力的侵擾。”
“您是說土耳其嗎?”艾格隆問。
“不,沒有人擔心土耳其……”神父略帶嘲諷地搖了搖頭,“土耳其只不過是個病夫而已,雖然現在看著好像還能夠維持,但是它已經搖搖欲墜,遲早巴爾干各民族都會受到希臘和約阿尼納獨立的鼓舞,進而發動起義,脫離土耳其人的統治——所以土耳其根本不足為懼,事實上它更應該擔心自己還能不能活到下一個世紀。我所指的,是另一個令人望之生畏的國家,它更強大也更貪婪,足以把一切都吞噬干凈……”
“您是指俄羅斯人嗎?”艾格隆立刻就明白了過來。
“是的,陛下。”法利亞神父微微點了點頭,然后繼續吃力地說了下去,“雖然上一次戰爭,俄羅斯人收手回去了,但是它對君士坦丁堡、對巴爾干的貪欲卻永遠不會消失的,它會時刻懷著這份野心,策動一個個陰謀,挑起一場又一場的紛爭,然后借機將自己的勢力深入進來……雖然此刻我們還不必擔心,但是站在未來的角度,這幾乎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說得太對了,神父。
他不憑借任何“穿越見識”,只憑借自己的洞察力做出了這樣的結論,確實非常了不起。
艾格隆暗暗心想。
“那您認為應該怎么辦呢?”他問。
“現在俄羅斯離巴爾干已經近在咫尺,而法國卻鞭長莫及,所以為了公國的存續,我們不僅要加強公國自身的防衛力量,和希臘人鞏固結盟,更要小心避免落人口實。”
接著,他又解釋了自己的意思,“俄羅斯人在對外擴張的時候,往往會指控對手在迫害斯拉夫同胞、或者迫害東正教徒,然后以保護者的身份出兵……而約阿尼納公國作為一個東正教國家,那么天然就會有被它指控的風險,因為現在是一群天主教徒控制著政府和軍隊。
所以我希望在我死后,您能夠逐步提拔本地的東正教徒,讓他們參與到政事當中,在若干年后讓他們中的一員出任首相,這樣的話,俄羅斯就算想要挑釁,也很難找到口實了……當然,在這之前,您先要讓公國境內的地主們把孩子送到法國留學,從小就培養他們對法國、對波拿巴皇室的忠誠,然后再提拔他們——就像英國人對印度做的那樣。”
“您是說,我們要搞點本土化來裝點門面嗎?”艾格隆沉吟片刻,然后輕輕點了點頭,“這倒是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