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7章189,陡然一變 “而且,您認為,我和皇帝陛下討論詩歌,會有損于俄羅斯的任何利益嗎?如果有,請您指出來,我會立刻離開巴黎!”
普希金憤怒的質問,并沒有激怒對面的加曼寧伯爵,這個久經世故的外交官僚,只是以漠然而且禮貌的笑容面對著怒氣沖沖的普希金,渾然沒有把他當回事。
“您不必如此激動,先生……我絕不是來審問您的,不然我就不會只身前來拜訪您了。”等普希金控制好情緒之后,他重新開口了。“事實上,我只是想要真心祝賀您的成功走紅,然后再和您作為俄羅斯帝國的忠實臣民,進行一番開誠布公的探討罷了……據我所知,您從小就深受國恩,甚至還曾經蒙受過沙皇陛下的嘉獎,您應該熱愛祖國,然后與我一起維護俄羅斯祖國的利益,不是嗎?”
“祖國!謝謝您還能夠對我提起這個詞,在這個異國他鄉勾起我對她的思念——如果不是用法語說的那就更好了。”普希金半帶怒氣半是嘲諷地回答。“沒有任何人可以質疑我對祖國的熱愛,我愿意為她奉獻一切,我用我所有的才智歌頌她,想要保護她的傳統她的人民她的文字,所以正如您所知,我堅持使用俄語來創作,因為這就是根植于我們土地上的文字,是我們思想和文化的源頭——那么,伯爵先生,我倒是想要請問您,您能夠用俄語跟我流暢對話,或者朗誦我的任何一篇詩歌嗎?如果能的話,我們不妨現在開始試試?”
普希金這番夾槍帶棒的嘲諷,雖然看似不如剛才怒氣沖沖的質問那么響亮,但卻瞬間讓伯爵的臉垮了下來,笑容也變得僵硬了。
是的,這次,他終于臉上掛不住,有點“破防”了。
沒錯,從兩個人見面開始,這兩位俄羅斯帝國的精英貴族,就一直是在用法語交流的。
這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說這才是“正常”的,因為他們在彼得堡和莫斯科兩京也是這樣的。
俄羅斯上層社會的精英們,從小就跟著重金聘請的家庭教師們學習法語,用它來說話,用它來思考,俄語反倒是被鄙夷和嘲笑的下等語言。
更加直指要害的是,這位加曼寧伯爵,原本是一位來自于波羅的海沿岸的德意志裔貴族,這個貴族群體,在被俄羅斯帝國擴張吸納之后,就一直成為了帝國官僚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許多俄羅斯外交官便是出自于這個群體,伯爵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因為這樣的出身背景,伯爵的俄語自然就學得更加稀爛了。
更何況,在他多年在外國擔任駐外使節的職業生涯當中,和其他國家的官員交流同樣也是用法語,更沒有什么鍛煉“國語”的機會。
本來,這根本不是什么問題,沒人會在乎他會不會說俄語,但是在此刻,在他高唱愛國情懷的時候,卻被普希金指出自己熱愛祖國的語言他卻不愛,猝不及防之下確實有點招架不住。…。。
這下子,他在“口頭愛國大賽”當中就天然出現了劣勢,很難再給普希金扣上不愛國的帽子了。
好在,他畢竟有多年的外交官經驗,所以在片刻的破防之后,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緒,輕咳了一聲,緩解了自己的尷尬。
“您不愧是一位文學家,如此善于言辭。”他忍住尷尬,重新笑了起來,然后繼續用他字正腔圓的法語說了下去,“不過,我還是要強調一遍,我絕沒有審問您、或者質疑您的愛國心,我只是希望,從您這里了解到一些重要的情況,這些情況對沙皇陛下的政府極有幫助,您既然是一位世受國恩的愛國人士,那更應該配合才對。”
“我很樂意配合您,但是我已經說了我知道的全部,先生。”普希金嚴正地回答對方,“我對我的幸運極為感恩,我不知道到底是誰向皇帝陛下舉薦了我,我也不在乎這個。畢竟,歸根結底,欣賞我詩歌的人是皇帝夫婦,熱情接待我的也是皇帝夫婦,他們對文學和詩歌的熱愛戰勝了國境和民族之間的偏見,以至于把我這個籍籍無名的外國人當成貴客來招待……我認為這正是他們超出于常人的地方,也是值得您和我去學習的地方。”
說到這里,他又驕傲地斜睨了對方一眼,“而您,內心里并無半分對文學和詩歌的熱愛,您拜訪我,口口聲聲祝賀,卻只想要從我這里挖出什么陰謀的蛛絲馬跡……您這既是侮辱了皇帝夫婦,也是侮辱了我。不過,出于一個俄羅斯人的立場,我愿意為您解惑——我可以用我的聲譽乃至于性命保證,我和皇帝陛下從未討論過任何政治話題,也從未討論過任何陰謀……任何類似的猜測,都是在玷污一段因文學而生的友誼!”
普希金知道,自己對一位位高權重的外交官說出這種話,肯定會得罪人,但是他也不在乎。
反正,他一貫如此驕傲和固執,不屑于蠅營狗茍,在面對無端懷疑的時候,他寧可以最強硬的態度回擊過去,也不愿意屈膝討好對方。
自然,他這種傲慢的態度,確實激怒了加曼寧伯爵,但是從普希金這種光明磊落的表現來看,伯爵又覺得他的話應該是真的。
也就是說,純粹是一種偶然,皇帝知道了一位來到巴黎游玩的俄羅斯詩人,然后出于欣賞把他召進宮來熱情接待?
還是說,確實存在某種陰謀,但詩人卻并沒有牽涉其中,所以對此毫不知情呢?
伯爵頓時陷入了沉思。
不管是哪一種情況,繼續得罪這位在彼得堡有背景的貴族詩人,顯然不明智、也毫無必要了。于是老于世故的加曼寧伯爵,決定不再繼續追究這個問題——當然,暗中的調查還是肯定要進行的,他會和彼得堡保持聯系,看看這位詩人到底風評怎樣、有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至少現在,他決定不再進行這種徒勞無功的爭吵了。
“看樣子您對新登基的皇帝陛下印象很好……”伯爵話鋒一轉,又問了另外一個問題,“那么您認為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您是常駐巴黎的外交官,您對他應該比我更加熟悉才對吧?”普希金先是反頂了一句,然后又直截了當地回答了對方的問題,“在我看來,年輕,機智,但也驕傲。才華橫溢,但風流多情,熱愛生活也熱愛自己的國家和子民——我認為,就個人而言,他正是我們最喜歡的那種年輕人,即使不當皇帝他也可以在我們當中贏得巨大聲望的……”
“可他畢竟還是當了皇帝。”伯爵輕輕嘆了口氣,似乎對此感到有些遺憾,“如果他能夠選擇去當一個無害的浪蕩詩人,那該多好啊!至少我會省了許多頭疼事……”
話雖然這么說,但是從伯爵的語氣當中,也聽不出多少對波拿巴家族的痛恨。
法俄兩國在不久之前,因為大革命和帝國擴張的關系,幾乎時常處于戰爭狀態,甚至還打了迄今為止歐洲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大國對決,結果也稱得上“兩敗俱傷”,法蘭西帝國因為征俄失敗而走向了覆滅結局,但作為勝利者的俄羅斯也同樣承受了大片國土淪為焦土的慘痛損失。
但即使如此,不管當初俄羅斯人愛國情緒是多么激烈,在戰爭結束十幾年后的今天,俄羅斯人對很難說對法國有什么“恨意”,畢竟,在歷史上歐洲各國互相交戰本來就是常態,俄羅斯作為最終的勝利者早已經出了氣,也沒什么可恨的了;另一方面,這些從小學法語長大的貴族們,確實也很難保持對法蘭西的敵意。
與其說,伯爵是痛恨波拿巴家族的繼承人重新上臺,倒不如說他是討厭因此引發的一系列“麻煩事”,無端增加了自己的工作量。
“不管您愿意不愿意看到,他現在就是皇帝了,我們應該承認并且習慣他的存在——”普希金回答,“我倒是很高興,如今死氣沉沉的歐洲也需要一個年輕人來注入活力了。”
“再怎么死氣沉沉也比腥風血雨要好。”伯爵反駁。
“對這一點,我和您一樣看法。”普希金輕輕點了點頭,“雖然我們兩個國家正陷入到一場可悲的爭吵,但我不認為在我們兩個國家之間,橫亙著什么無法挽回的矛盾。波拿巴曾是我們全民詛咒的姓氏,可是那個人已經去世了,現在頭戴皇冠的這個年輕人不應該承受那些與他無關的罪孽!再者說來,他是哈布斯堡公主的兒子,也是哈布斯堡公主的丈夫,既然就連當年受害最重的奧地利人都已經選擇了原諒和和解了,我們又何必糾結于過去的事情呢?照我看來,等到引發我們兩國爭吵的波蘭動亂結束之后,這一切紛爭就很快就會煙消云散了,我們兩個偉大的國家,會以普通而且平等的方式平靜相處。”…。。
你一個詩人,懂什么國際政治?少在這兒丟人現眼了……伯爵雖然表面平靜,但卻在心里冷笑。
不過,雖然心里不屑,但是伯爵仍舊饒有興致地追問普希金。
“您這個想法,是有什么根據嗎?或者說,那位皇帝陛下跟您透露過這種意思?”
普希金頓時就緊張了起來。
他這本來就是直抒胸臆,換言之只是他個人的想法,要是給伯爵和背后的彼得堡造成了什么誤判,那還得了?
于是他連忙否認。
“不,這只是我的個人意見而已……我說過的,我們見面的時候并沒有討論任何政治話題——但是,我可以確切地說,從我們交流的情況來看,我感受不到他心中有任何嗜血的復仇欲望,他并不糾結于過去的那些仇恨,他只想帶領自己的國家走向繁榮的新時代……”
對詩人的這個判斷,伯爵倒是相信——畢竟,能夠原諒并且重用塔列朗親王的羅馬王,絕對不會是個被情緒沖昏頭腦的莽夫。
雖然現在法俄關系確實鬧得很僵,但是他早就洞若觀火,看清楚了年輕的皇帝只是想要借著口嗨來占領道義制高點,為剛剛奪位的自己刷聲望而已,他根本就不打算以身犯險,去為了過去的所謂“仇恨”而發瘋。
所以他根本不信兩個國家會因為這些爭吵而擦槍走火,這段時間在巴黎呆得優哉游哉,趁著大使不在的間隙,讓自己過足了“大使”的癮。
而且,因為消息遠比普希金靈通,所以他對局勢的掌控要比普希金精確得多。
眼下,隨著沙皇陛下調兵遣將,波蘭已經危如累卵,眼看動亂就要在短期內被徹底解決——不管口嗨的調子多么響亮,法國皇帝也不可能為波蘭動用一兵一卒,頂多只是接收一些流亡者罷了,而這根本無關緊要。
而這也就意味著,圍繞著波蘭問題的法俄口水戰,即將到了尾聲。
換句話說,這也似乎為接下來的“法俄關系正常化”鋪平了道路。
不管怎么說,作為兩大強國,互相不派大使的“準斷交”狀態都是難以忍受、難以持續的,兩個國家不管嘴上唱多少高調,但實際上都會有恢復關系的需求。
所以,哪怕自己沒有挖出什么“和法國皇帝勾結的俄羅斯陰謀集團”,但如果能夠推動“法俄關系正常化”,那作為外交官,看上去也算是大功一件。
他并不關心什么詩歌和文學,自然也不關心什么皇帝或者波蘭,他只關心自己的仕途。
而眼前這位激情有余、智謀不足的詩人,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媒介……畢竟,他就是眼下離皇帝最近的俄羅斯人。
一想到這里,加曼寧伯爵的眼神變幻不定,大腦也隨之高速運轉了起來。
片刻之后,這位外交官又重新露出了謙遜和藹、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仿佛剛才的尷尬和爭吵從未存在過一樣。
“普希金先生,這一點我倒是和您一樣,我個人也是傾向于兩國和解的,雖然這種和解目前看來似乎還是遙遙無期,但至少也應該是我們為之努力的方向……”他以略低諂媚的眼神看著普希金,“也許您倒是可以從中出一些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