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9章191,最后的請求 正當艾格隆在楓丹白露宮,以隨意的語氣提到“可憐的波蘭回合”之時,他的同父異母的哥哥亞歷山大·瓦萊夫斯基伯爵,正在華沙親身體驗這一場注定要發生、而且正在發生的悲劇。
與艾格隆不同的是,無論是因為自己的波蘭血統、還是因為此刻戰火離自己越來越近,都讓他心里滿腹陰云,完全高興不起來。
自從開春以來,波蘭的形勢正變得越來越糟糕,現在已經可以說岌岌可危了——
經過了幾個月的調兵遣將之后,俄羅斯帝國在波蘭邊境集聚了十幾萬人的龐大軍團,接著,等到開春之后,沙皇就開始逐步投入自己的帝國大軍,發動了平叛戰爭。
為了徹底消滅這些可惡的叛賊,沙皇把自己的心腹愛將、服役幾十年來戰功赫赫的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帕斯凱維奇元帥任命為俄軍主帥,擺出了要一股蕩平波蘭的架勢。
在元帥有效的指揮之下,俄羅斯大軍雖然后勤臃腫,推進遲緩,但恰如一臺壓路機一樣,緩緩地向著華沙涌了過來。
雖然波蘭獨立軍奮勇抵抗,但是在俄羅斯帝國無情的鐵蹄之下,還是難以招架。
就在不久之前的1831年5月26日,兩方軍隊在奧斯特羅溫卡交戰,兩軍各自傷亡了六千多人。對俄羅斯帝國來說,六千人的損失簡直可以稱得上微乎其微,但是對孱弱的波蘭獨立軍來說,這卻無異于是嚴重失血。
獨立軍不得不吞下了戰敗的苦果,實施了撤退,而俄軍則繼續向華沙滾滾壓來。
戰敗不光在軍事上造成了慘重的損失,更加在政治上對新生的波蘭國家造成了慘重的打擊,令原本就極為混亂的華沙政局,變得更加混亂不堪了。
上帝已經拋棄了波蘭,它注定將會萬劫不復,華沙大公國和此刻的革命波蘭,都注定只是曇花一現而已,每一次的抗爭都只是讓它流更多的血。
正因為知道這一點,這些心懷恐懼的人們,不顧一切地想要在徹底滅亡之前找到一條生路,他們私下里甚至公開找到亞歷山大·瓦萊夫斯基伯爵,希望能夠為本人、或者為自己的家人獲得流亡法國的許可;而遵照艾格隆的命令,亞歷山大也來者不拒,只要有人向他提出申請,他幾乎都同意了,不動聲色當中,讓成千上萬人獲得了一條生路。
現在,隨著局勢的混亂,前一個任務已經很難實施了,波蘭危如累卵的局勢,使得他難以再找到人幫助自己分配物資,他手頭上的東西也差不多已經送完了,現在很難再從法國得到新的補充;而后一個任務就不一樣了,現在反而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哪怕俄軍打進了華沙,也不會把他怎么樣,頂多就是宣布他不受歡迎,然后把他驅逐回法國罷了,而那也就相當于讓他完成了整個任務。
心情沮喪歸沮喪,他還是必須要打起精神來,完成自己的任務。
就在6月20日,前線將領安東尼·揚科夫斯基將軍等人因連連的軍事失敗,被政府以叛國罪逮捕關押。
他現在畢竟是法國派駐在波蘭的外交官,雖然現在法俄兩國關系很差,但畢竟還不是交戰國,所以他享有受保護的外交地位。而且他和波拿巴家族的關系眾所周知,絕不是一個可以隨意監禁或者處決的人。俄羅斯人就算對波拿巴家族再怎么恨得咬牙切齒,在這種問題上也是要講分寸的。
雖然心情沮喪,但是在這種日漸絕望的氣氛當中,他反倒并不恐懼,更像是有一種“隔岸觀火”的心態。
然而,越是知道,他的心里就越是痛苦。
此刻,年輕的亞歷山大就在體會這種無力感。
所以,他是準備呆到最后,見證波蘭再一次滅亡的時刻。
總之,隨著俄軍日漸逼近,恐懼和絕望在華沙蔓延,在那種末日臨近的氣氛當中,每個人都在麻木地生活著,聽天由命地等待注定的結果發生。
原本,在新成立的波蘭議會當中,圍繞著是戰是和、是否動員全民等等問題,激進派和保守派、平民和貴族們就已經發生了劇烈爭吵,互相攻訐。
對形勢如此演變,亞歷山大·瓦萊夫斯基伯爵其實早就心里有數,事實上在沙皇開始調兵遣將的時候,整個歐洲都判斷這一場叛亂將會被沙皇重拳平息。
之前他過來的時候,實際上背負著的是“弟弟”賦予的雙重任務,一方面,給予戰火中的波蘭人一些人道援助(私下里也給點軍火援助),一方面,幫助波蘭人中的精英分子前往法國避難。
哪怕不處死,也有可能被監禁或者剝奪一切財產。
——既然他能夠看出形勢已經絕望,那么其他人也一樣能夠看出來,而和已經“上岸”成為法國外交人員、注定可以安全逃脫的亞歷山大不一樣,這一次波蘭造反作亂,華沙城內許多高官顯宦和知識分子都深度參與了,他們在沙皇眼里肯定是“十惡不赦”的叛賊,一旦俄軍重新返回華沙,那么等待著他們的,顯而易見就會是一場清算。
現在,在波蘭同時面對內外激烈斗爭的情況下,形勢已經趨向于絕望,用“危如累卵”來形容已經不太貼切,應該用“命在旦夕”來形容了。
毫不出奇的是,隨著戰局的日趨不利,謾罵的口水戰越發升級,各派之間互相仇恨,甚至開始演變成為了內訌。
雖然他現在已經是法國人,并且是皇帝的心腹寵臣,但是他身上畢竟流著一半波蘭人的血,并且從小在波蘭長大,如今看到這個絕望的事實就在自己的眼前發生,哪怕他是一個旁觀者,也不免感到痛苦和沮喪。
世界上最大的痛苦,不是承受災難,而是明知道災難會來,但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降臨,無法解決也無法逃避。
這些絕望的人們,看來他的所作所為,自然對他和背后的艾格隆千恩萬謝。
“拿破侖”這個他們曾經喜愛過甚至崇拜過的符號,當年曾經幫助波蘭復國,時隔二十年之后,他的兩個兒子,又成為了他們新的護身符——雖然這兩個兒子保不住波蘭,但是至少可以保住他們的性命、財產和自由。
剎那之間,亞歷山大在華沙獲得了巨大的聲望,被不少人看成了“義人”。
除了名望之外,他的個人財富也得到了大大的擴充——在這個時候,許多富有的波蘭人想要逃離華沙前往法國流亡,為了維持個人生活所需、同時為了不讓沙皇沒收他們的財產,他們自然會想要變賣他們的家產不動產,換成可以輕易攜帶的珠寶和現金。
于是,華沙和周邊地區的宅院和土地交易,突然變得空前活躍了起來,因為賣家實在太多,所以交易價格一跌再跌,甚至達到了一個幾年前難以想象的低價。
在這個“繁榮”的交易市場當中,亞歷山大也成為了其中的參與者,他低價買入不少資產,等以后局勢穩定,轉手一道就能賺上一大筆,可謂是發了橫財。
他知道這是“國難財”,可是既然這些流亡者們反正是要拋售家業的,那么自己不買也會有別人買,倒不如自己來賺上一筆,就當是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為波蘭服務的“報酬”吧。
反過來說,很多人把財產低價賣給他,其實也是看重了他“不會被俄國人清算”的身份,賣給他以后就有買回來的機會,總比無償被俄國人沒收要好。
細究的話,這倒也算是各取所需。
在今天這個陰郁的下午,亞歷山大剛剛接見了又一批準備前往法國避難的上流人士,并且給他們簽發了必要的文件,在送走他們之后,疲憊不已的他,癱軟在了沙發上準備休息。
而就在這時,他的仆人又給他送來了有人拜訪的消息。
他原本想要讓對方先等候著,但是聽到了對方的名字之后,他改變了主意,讓仆人把對方直接帶到他的面前——因為,這個訪客,正是他的好友安東尼·科瓦爾斯基。
正在一個多月前,安東尼曾經偷偷拜訪了他,告訴他自己參加了起義軍,還向他索要了援助。
而他也慷慨解囊,偷偷地援助了對方不少手上的武器彈藥。
從那之后,他們兩個就斷了聯系,而今天,他們終于又見面了。
和上次見面雖然只隔了一個多月,但是此時的安東尼給亞歷山大的印象卻截然不同了——
上一次,身為大學教授兒子的安東尼文質彬彬,充滿了知識分子的氣質;而現在,他干瘦,臉色枯黃,因為長時間的行軍和疲勞而眼圈發黑,頭發也變得凌亂干枯,眼睛里也有著明顯的血絲,再也看不到之前的風度了。
雖然他不想這么形容,但是此刻的安東尼,看上去就仿佛是一頭受傷的野獸一樣。
但是,感謝上帝,他至少現在還活著,而且還是全須全尾的……
當然也只是現在而已。
兩個人對視著,相顧無言,仿佛誰也不知道在現在這個情況下,應該怎樣開口。
“安東尼……你還好嗎?”最后,亞歷山大尷尬地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好不好,你看看就知道了……”安東尼苦笑著回答,“我們失敗,我們撤退,但感謝上帝,我還活著……雖然失去了不少戰友。”
說起自己的時候,安東尼還有心情苦笑,但說起戰友的時候,安東尼的嘴角卻突然抽搐了一下,眼睛里也閃過了痛苦神色,顯然,對他來說,之前的經歷實在太過于煎熬。
“我聽說了,現在情勢確實很糟糕。”亞歷山大小聲回答。
“說糟糕還是你給面子了——”安東尼仍舊苦笑著,“現在他們就在維斯瓦河邊,它就是我們最后的屏障,而俄羅斯人已經離它很近了——如果運氣足夠糟糕的話,他們跨過這條河,就可以來到華沙了。”
亞歷山大聽得出來,對方的語氣,帶著一種無奈而又聽天由命的麻木。
可是,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他動了動嘴,但是卻又不知道該怎么樣安慰對方。
他能夠想象到,眼睜睜地看著祖國再度淪亡,安東尼的心里將會有多么絕望和痛苦。
這種痛苦,越是安慰,恐怕就越會難受。
所以,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沒有安慰,而是又問了對方。
“很抱歉,我現在手上已經給不了什么援助了,而且就算給了也于事無補……但如果還有什么能夠幫上你忙的地方,我會幫的。”
說到這兒,他雖然明知道沒有希望,但還是再勸了對方一次,“上次我說過,我可以幫你去法國,現在只要你點頭,一切都還來得及——”
還沒有等他說完,安東尼就搖了搖頭,堅定地拒絕了他的提議。
“我的朋友,不要再說這個了,我說過,我不會走的……我們已經一退再退,現在華沙就是最后的陣地了,我不會再往后退,只會死在這里!”
亞歷山大頓時語塞。
他知道,安東尼會這么回答的。
他會死在這座城市,為那些值得他保衛、或者不值得他保衛的同胞們而死,然后眼睜睜地見證祖國再一次淪亡。
一瞬間,他的眼眶差點流下了眼淚,既為自己的好友,也為這個國家的命運。
那么多達官貴人都在逃跑,卻終究還是有忠誠的孩子愿意為她付出性命!
“那還有什么需要我幫你做的嗎?安東尼?”片刻之后,他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問。“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抱歉什么,也許是為了自己明明有波蘭的血統卻成了法國人;也許是抱歉自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好友去死卻束手無策;也許是在抱歉自己在這個國家再度淪亡的時候還發了國難財,成了吞噬它尸體的一員……也許,兼而有之。
年輕的亞歷山大還沒有完全泯滅良心,雖然他已經有了外交官的自覺,知道該怎樣為自己、為國家牟利,但是現在的他,卻終究還是沒有完全消滅掉自己的惻隱之心。
“那就聽聽我最后的托付吧,我的朋友……”安東尼輕輕地擁抱了自己的好友,“我不能活著離開波蘭,但我死后,請把我安葬在俄羅斯帝國之外的土地上,我絕不能再成為沙皇的臣民,哪怕死了也不行。如果有一天我的祖國有幸再度復活,到時候再讓我安葬回來。”
說到這里,他又停了下來,然后又笑了出來,“恐怕你也看不到那一天了吧。”
笑著笑著,他又哭了,而且是嚎啕大哭,就像是個孩子一樣。
“我會的……我會的……”亞歷山大也不禁潸然淚下,然后連連點頭,誠懇地答應了好友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