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帝國貌似強大,但是也非常虛弱——只要我們足夠明智地運用我們的力量,我們可以勝過他們,至少可以遏制住他們。”
亞歷山大自信滿滿的回答,倒是讓艾格隆頗感意外,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自己這位兄長。
其實這話確實是沒錯的,艾格隆也頗為認同,但是從亞歷山大口中說出來,就有點不對勁了。
因為他清楚記得,在原本的歷史線上,在克里米亞戰爭之后,拿破侖三世讓亞歷山大·瓦萊夫斯基伯爵當了自己的外交大臣,然后他一上來就主張盡快和俄羅斯帝國和解,最終在1856年,他一手促成了英法俄等國家簽訂了《巴黎和約》,在這個條約里,俄羅斯確實遭遇了重大損失,但是也借此平息了戰爭,得到了喘息的機會(這時候是英國首相還想繼續再打,讓俄羅斯承受更慘重損失,拿破侖三世和亞歷山大覺得應該停手了)。
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后,亞歷山大也繼續推動對俄羅斯和解的外交政策,把自己的打擊重點放到了奧地利這邊。
在他身上,絲毫沒有曾經身為波蘭人的自覺。
然而,今天在他面前的這個亞歷山大,卻和歷史上的印象迥然不同,他已經消瘦下來的臉上,既有仇恨也有輕蔑,甚至還有一些年輕人受辱之后那種熱血上涌的憤怒。
這個青春版的亞歷山大,絕對不會相信自己是一個“親俄人士”。
片刻之后,艾格隆又想明白了。
人并不是歷史上凝固的符號,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并非靜止不動,一開始是什么樣以后就什么樣,而是會隨著自己的經歷、自己慢慢成型的世界觀而改變。
所以,1831年的亞歷山大·瓦萊夫斯基并不是1856年的那個,甚至完全有可能判若兩人,他現在會因為波蘭的遭遇而義憤填膺,對俄羅斯充滿了刻骨的仇恨,但也完全有可能在20多年后對這一切視若無睹。
所以,這就是人啊……艾格隆在心里發出了一聲感慨。
也許現在的亞歷山大不夠成熟,但是卻更讓艾格隆感到親近。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他會熱血上頭,任由已經情緒化的亞歷山大干涉自己和塔列朗親王的政策。
“你被俄羅斯人折辱了嗎?他們是否對你有過故意刁難的行為?”艾格隆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反問了亞歷山大一個問題,“如果有的話,我會讓外交部立刻向彼得堡提出抗議的。”
“不,他們沒有……事實上,無論在華沙還是在彼得堡,他們在知悉我的身份之后,對我都頗為禮貌,盡管是冷淡的禮貌。就算有些人出于好奇而對我多看幾眼,那也并沒有什么侮辱性。”亞歷山大老老實實地回答,“但是……即使如此,我還是忍不住為華沙和波蘭所遭遇的一切而感到痛心疾首,甚至我最好的朋友都死在了那里,我只來得及把他的骨灰帶回來。”
“也就是說,你現在出于對波蘭的義憤,所以希望我們對俄羅斯采取敵對立場,是嗎?”艾格隆再度反問,“你是否忘記了,在出發之前,我跟你說過,我們雖然援助波蘭但這只是一種爭取輿論支持的手段,我們并不準備因為波蘭而和俄羅斯人攤牌?”
艾格隆的語氣雖然平淡,但是其中卻又有著無可逃避的質問,以至于亞歷山大瞬間就緊張了起來。
因為,他現在是法蘭西人,是自己這位“弟弟”的臣仆,他不能表現出違背這個立場的行為——哪怕,是同情自己曾經的祖國。
“陛下,我承認,我現在確實是有一點感情用事。”于是,他先低頭認錯,然后再小心翼翼地為自己辯解,“但是,歸根結底,這已經不僅僅是波蘭的問題了。如果我們默認波蘭落入到俄羅斯人手中之后,一切就可以萬事大吉,那當然我們可以繼續對這一切不聞不問;但是,有誰認為沙皇的野心會僅僅因為華沙就得到了滿足呢?
不!就我在華沙和彼得堡的所見所聞來看,我可以斷定,沙皇的野心是無窮無盡的!哪怕在東歐他們得到了暫時的滿足,但是他們還是會繼續堅定不移地繼續擴張——正如之前的歷代沙皇在200年來所做的那樣。他會在巴爾干,在高加索,在中亞,在西伯利亞,在所有他們可以觸及的地方擴張,除非得到了強有力的阻止才會考慮停下來。
基于這樣的現狀,我認為,遲早我們應該會為了遏制沙皇那膨脹的野心,而不得不和他們采取激烈的敵對性措施——”
“哈哈哈哈,你倒是越來越像個外交官了,真會玩弄辭藻!激烈的敵對性措施……”艾格隆聽得啞然失笑。
笑了片刻之后,他又重新變得嚴肅了起來,“可是,你不要忘了,我們并非和俄羅斯接壤的國家,他們就算想要擴張,首當其沖的受害者也不可能是我們——”
“如果您只是想要關起門來當個法蘭西的君主,那么您大可以對這一切置若罔聞,反正至少在您的有生之年當中,您不可能會被俄羅斯人的邊境線所困擾,您甚至可以一直成為俄羅斯人的朋友,但是……”亞歷山大有意停頓了一下,然后微微躬了躬身,“如果您想做一位世界領袖,一位君王之上的君王,您就有必要關心國境線之外的東西,關心一個被您所影響的勢力范圍,任何對這個勢力范圍的侵犯,實際上都是對您、對帝國的侵犯,所以,假設您確實有這樣的宏圖愿景,那么您最終勢必會卷入到對俄羅斯的直接沖突當中,無非是時間的早晚問題而已,當初的先皇曾經也試圖把俄羅斯帝國當成是自己最親密的盟友,他甚至還考慮過迎娶沙皇的妹妹!可惜,最終他還是發現,勢力范圍的沖突,終究會超越君王們的個人感情——當然,陛下,我也絕不是說,我們一定要拼盡全力去徹底鏟除俄羅斯人的威脅,這完全超出了我們的能力范圍,也并非有這個必要,我們所要做的,只不過是把他們限制在一定的范圍內,讓他們無法越過雷池一步而已……而且我認為,這種強硬的遏制必須執行得越早越好,否則等到它力量更加強大的時候,那么我們恐怕還會付出更大的代價!”
精彩。
艾格隆對亞歷山大這段說辭只能給出這樣的評價。
平實樸素,但是卻又具有煽動性。
而且,也切實地擊中了要害。
這仿佛就是在含而不露地質問艾格隆,你真的只打算一直縮在家里嗎?
那當然是不想了。
只不過,艾格隆是沒有想到,亞歷山大在出使一趟波蘭之后,居然和“歷史印象”迥然不同,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如此激進的對俄國主戰派。
不過,也許其實他一直沒有變過,變的是這個世界而已。
能打才能和,光是說好話是沒有辦法感化對手的,尤其是俄羅斯這樣的對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亞歷山大。”于是,在沉默了片刻之后,艾格隆輕輕地點了點頭,“但這一切還為時尚早,我們還并沒有積蓄出足以壓服它的力量,我們也沒有拉攏到足夠多的朋友,甚至我都無法確定,一旦我們真的采取了你所說的極端遏制政策,其他國家到底會怎么站隊……所以,我們要先想辦法構筑一個合適的環境,然后再來看時機行動。”
亞歷山大瞬間就聽明白了,陛下根本就沒有反對他的總體構思而已,他只是認為“時機”未到,而時機和合適的環境,最終都是可以靠人類自己來創造的。
而他,就打算用自己接下來的青春年華,以及滿腔熱血,來塑造一個這樣的環境。
他畢竟還太年輕,他有的是時間。
沒有錯,故國的淪亡,好友在面前的死去,俄國元帥毫不掩飾的高傲,不愉快的彼得堡之旅,以及早年的種種經歷……一次次的經歷,讓此時才剛滿20歲尚且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心理埋下了難以磨滅的仇恨情緒,他就是要狠狠地教訓一下膽敢如此欺辱自己的國家。
這種情緒,艾格隆看在眼里,他并沒有這么強烈的對俄敵意,但是,既然亞歷山大的想法暫時符合他的需要,他當然也可以利用起來。
當然,這種情緒也必須含而不露,不能夠影響到他現在要做的事情。
“亞歷山大,你把你最近的經歷,在華沙和彼得堡的所見所聞,已經今天對我說的話,都詳細寫一份備忘錄交給我和塔列朗親王吧。然后,忘掉你現在所說的、所寫的,好好回家休息,等到休息夠了就去履職,擔任你的新工作。”接著,艾格隆又下了命令,“另外,不管你對俄羅斯有多少敵意,我都不允許你對外表露出來,現在我正和俄羅斯人籌劃復交的事情,我不希望因為你而蒙受影響……也許未來我會掐沙皇的脖子,但這并不妨礙我現在去和他友好握手,既然現在全歐洲還對之前的災難記憶猶新,對波拿巴家族百般戒備,那我們就要以人畜無害的面目擠到他們中間,等到他們漸漸地放松了下來,習慣了與我們共處,那時候就可以談談誰更有力量的問題了!”
亞歷山大對此當然也有心理準備。
當初還在彼得堡的時候,他就已經從法國大使館的官員們口中,了解了陛下有意無意和俄羅斯人接近、釋放積極信號的事情了,他甚至還知道了俄羅斯詩人普希金夫婦在巴黎社交界大受歡迎的新聞。
對此,他既郁悶又無奈,但終究還是可以理解的——他再怎么熱血上頭,也知道此刻正是擺脫波蘭外交危機的良機。
既然波蘭已經成為了過去,那么已經刷足了存在感的法蘭西皇帝,自然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波蘭丟在一邊了。
但知道歸知道,就算如此,他也不想和這幫俄羅斯人多來往。
既然陛下給了一個假期,那么干脆自己就好好趁著這個假期休息一下,調養身心吧,還可以構思一下自己的備忘錄。
此刻的他,已經一掃之前的疲憊和絕望,重新變得精力充沛了起來,這種“自己正在親身參與大事”的成就感,讓這個青年人滿懷激情。
就在這時候,艾格隆突然又開口了。
“亞歷山大,雖然我給了你假期,但是有件事我還是希望你去辦。”
“請吩咐吧,陛下。”亞歷山大重新打起了精神來。
“這幾個月時間以來,通過各種方式涌入到法國的波蘭難民,已經達到了幾萬人之多,他們中的很大一部分人,就是出自于你的慷慨之手才得到了合法文件入境我國的。”艾格隆不帶感情地繼續說了下去,“他們雖然是難民,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要么是知識分子要么有一技之長甚至有些還是軍人,而我和塔列朗親王都認為,他們不僅不會成為國內的治安隱患,相反倒是可以成為我們手中的助力,歷史已經證明了他們愿意為我們而戰——但話雖如此,我們也不能對他們完全不聞不問,既要利用也要監控。而你,我認為就是最合適的負責人,你既有波蘭血統,又是他們中很多人的恩人,你的客廳,可以成為他們中精英分子們的聚會場所,這樣我們既可以操縱他們的輿論,也可以在無形中以間接方式管理這些人……你甚至可以成立一個波蘭流亡者協會,以民間機構的名義行使這樣的職能。”
亞歷山大的心跳陡然加速了起來。
看來,這就是自己這一趟漫長苦旅所收獲的獎勵了,甚至比自己原先預想的還要豐厚。
這些波蘭流亡者,正如陛下所說的那樣,大多有一技之長,甚至有些人還是身價豐厚的貴族,他們對自己之前的幫助,肯定也都銘記在心。
如果自己在家中舉辦類似的沙龍或者民間協會的話,那豈不就是可以輕易地以合法的名義,調用他們的資源?
當然,這注定不可能是一個嚴密的政治組織,但只要大家互相交換資源,就已經對自己很有幫助了。
這豈不是說,陛下讓自己平白無故就獲得了一筆“政治資本”?
一想到這里,他禁不住激動了起來。
“謝謝您的信任,陛下……我一定會把您交代的事情辦好的。”
“是的,你一直以來的表現,讓我對此毫不懷疑。”艾格隆笑著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