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已經略帶了幾分寒意,維也納各處盛開的鮮花都已經次第凋零,整個城市似乎都已經沉入到了某個看不見的洞穴當中,昏昏欲睡地等待著接下來漫長而且陰冷的冬季。
此時此刻,奧地利帝國的梅特涅首相,也正如同往常那樣,來到了自己位于維也納市中心的霍夫堡皇宮旁邊的官邸當中,處理自己的日常事務。
隨著年歲的日漸增長,他每天沒精打采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不過和那位同樣日漸衰老的皇帝陛下一樣,精力衰退的老人仍舊不愿意有半刻放松自己手中的權柄,哪怕代價是拖著整個國家一起昏昏欲睡,他也絕不容許自己被置身于國家大事之外。
不過,今天的首相閣下,在喝了兩杯咖啡之后,精力終于比往常要振作了不少。
為了響應他的號召和邀請,法國政府派出了使團前來訪問,為了不給外界留下“梅特涅首相已經垂垂老矣不堪重任”的印象,他必須要想盡辦法打起精神來。
確定在獨自一人的辦公室當中,確認自己已經調整到最佳狀態之后,首相終于找回到了曾經縱橫捭闔、俾睨天下的氣勢,然后一把推開了門,大踏步地走向了接待室。
此時寬闊的接待室已經擠滿了人,但所有人都毫無疑問在等待他,所以房間鴉雀無聲。
當他昂首闊步走入其中的時候,原本凝滯的氣氛終于得到了緩解,在場的所有人,無論是法國人還是奧地利人,都紛紛向首相閣下行禮致敬。
這種被眾人矚目和仰望的場面,梅特涅早已經習慣,所以他只是微微頷首,然后就直接走到了房間的正中央。
今天確實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在他經過周密計劃之后,奧地利和法蘭西兩個大國之間終于開始了秘密談判協調,而這種協調將不僅僅牽涉到兩個國家接近六千萬人的命運,也將影響到意大利的命運——而對這一點,首相大人比任何人都要更加在意。
巔峰期的哈布斯堡帝國曾經擁有大半個歐洲和美洲,領土多得連皇帝自己都記不清,然而經過了三百年震蕩下滑,它如今已經只剩下了過去帝國的一隅。
當他上臺的時候,帝國正好來到了它幾百年來最落魄的時候——當時它已經連續幾次慘敗于拿破侖,被迫失去了神羅皇帝的尊位,失去了大量領土,甚至兩次失去了首都,好不容易才留住一口氣。
幸而因為拿破侖的垮臺,帝國才終于重新奪回到了故地,從那時候開始,奧地利就一直試圖休養生息,守住自己手中的祖產。
衰敗中的帝國,哪怕只想要守住祖業,都需要付出莫大的努力,
客觀來說,如今的奧地利還是歐洲最強大的國家之一,除了奧地利自身之外,它還掌握著波西米亞,匈牙利,克羅地亞以及北意大利,帝國雖然日薄西山,但依舊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
但是,沒有人比梅特涅更加清楚帝國外強中干的本質,它空有體量卻沒有多少動員力,它的財政窘迫、產業也微薄,那些更強大的無論是英國還是俄國,抑或是法國,他們不光不害怕帝國,反倒是隨時打著從帝國手中再搶走一些祖業的主意。
哪怕在德意志邦國內部,日益強大的普魯士,也正在野心勃勃地試圖取代帝國在德意志諸邦當中的首席地位。
以手中如此微弱的本錢,應對如此窘迫的局面,任何人都會頭疼不已,梅特涅自然也不例外。
但是,不管有多么艱難,他都必須為帝國的存續奮斗到底,因為這就是他整個政治生涯的意義所在。
自從1815年維也納和會以來,十幾年過去了,這些年當中他絞盡腦汁,見風使舵,因勢利導……時時刻刻著歐洲每個大國的首都,力求維持各國之間某種精巧的平衡,讓每個大國互相畏懼互相顧忌,以便讓他們不至于孳生野心來染指帝國的祖產。
十幾年來,他的成績確實不錯,歐洲得到了和平,他也讓帝國得以湊合著生存了下去。
可是,這種“湊合”絕不是永恒,在大國們的野心當中,在一場又一場的危機當中,這個看似精巧的平衡,隨時都有可能破裂和崩解,最終再度引發危不可測的災難。
他的好學生、曾經的羅馬王,就帶來了這樣一個危險的意外。
誰也沒有預料到他真的能夠登上皇位,但是他就是做到了。
而現在,去懊悔、去憤怒都已經毫無意義,重點是“如何應對這個突發性的危機?”
組織新一次的反法聯軍完全不現實,英國人對此毫無興趣,就連奧地利人自己也不愿意僅僅只為了一個姓氏再去打一次大戰,那剩下的路只有一條——把這個好學生,拉入到現行秩序當中,并且讓他和他的帝國充當平衡中的一環。
對此梅特涅倒是也有信心。
他是看著羅馬王長大的,因此也就對對方極為了解,這個人雖然年輕,但是絕不會干出以卵擊石的傻事,他不想對歐洲復仇,恰恰相反,為了保住自己好不容易奪回的皇位,他肯定會樂于去忘記任何仇恨——塔列朗親王的出山,就證明了這一點。
而艾格隆上臺后一年多以來的所作所為,也更加印證了梅特涅的判斷——梅特涅甚至是以看戲的心態,欣賞著他和沙皇的口水戰,這就像是兩個醉漢互相對罵然后叫囂要決斗一樣,他們兩個都絕不會掏槍。
現在,根據他得到的情報,他的好學生在波蘭再度滅亡之后,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大大方方地開始和俄國人接觸謀求恢復外交關系。
如果俄國人他都能夠原諒,那奧地利人他肯定也能。
所以,在經過了一年多的沉默和糾結之后,認定波拿巴家族的統治短時間內不會被推翻的梅特涅,終于說服皇帝同意拋下了過去的一切成見,和這個“叛逃王子”重新再構建關系,如果有可能的話,就把法國拉攏到奧地利一邊來,以此來作為砝碼,去平衡來自于俄國人和普魯士人的壓力。
用俄國來嚇唬法國,用法國來嚇唬俄國,這種兩面派游戲他已經玩了三十年,玩得樂此不疲,而且準備繼續玩下去。
而和法蘭西帝國談判的重點,就是北意大利的問題。
1815年,在維也納會議上,為了給帝國“瘦身”,減少沉重的負擔,梅特涅以毫不痛惜的態度,扔掉了帝國曾經擁有的比利時,連萊茵蘭的控制權也轉交給了普魯士,他認為帝國應該集中精力,保住富庶的北意大利省份。
直到現在,倫巴底和威尼西亞都是最大的稅源地。
對日薄西山的帝國來說,與其說是“禁臠”,倒不如說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梅特涅根本就不敢想象,如果帝國失去倫巴底和威尼斯兩個北意大利省份,帝國應該怎樣存續下去,又將會在列強的座次當中落到何種地位。
那時候的帝國,要么已經徹底滅亡,要么恐怕就只能成為某個大國的附庸了。
正因為不愿意面對這種結局,所以梅特涅自然集中了帝國的一切資源來試圖保衛北意大利,他不希望它被任何其他國家染指。
然而,這個美好的愿望,在紛亂不定的歐洲大陸上,注定是難以實現的。
他收到的種種情報都表明,薩伏依家族剛剛登基的卡洛·阿爾貝托國王,正試圖挑戰奧地利對北意大利的控制,他一上臺就到處招賢納士、整軍頓武,大有等到合適時機就揮師東向去搶奪倫巴底之意。
對于一個撒丁王國,梅特涅當然不會放在眼里,兩個國家的體量差距如此之大,以至于帝國只需要輕輕揮拳,就能夠擊碎這個小國君主的春秋大夢。
但是,如果撒丁王國的背后站著一個法蘭西帝國,那么情況就會迥然不同了。
它只需要暗中慫恿薩伏伊家族,甚至背后給出一點援助,就能夠讓奧地利人極為頭疼,如果它決定親身下場,那么奧地利將很難對抗法國和撒丁的聯軍——就連單挑他都沒信心。
而他最近得到的情報,更是讓他產生了類似的擔憂——因為根據情報,卡洛·阿爾貝托國王多次向法國大使表達了親善,而法國人也似乎對他非常友好,甚至還派人去過都靈和熱那亞。
雖然他們之間到底有什么私下里的勾結尚且不得而知,但是這種可怕的跡象,就已經足夠讓人憂心忡忡了。
既然危機已經在醞釀當中,那么應該怎么辦?
惡化的形勢,將難題再度擺在了梅特涅的面前。
是趁著他們兩國還沒有正式勾結在一起,直接對撒丁發動一場預防性戰爭,破壞它備戰能力;還是用國家間的平衡和妥協,告誡法國人收手呢?
經過審慎的判斷,梅特涅最終選擇了后者。
打仗要花錢,而且要花巨額的錢,還會影響到國家財政信用,如今孱弱的奧地利難以支撐長期戰爭;而且,一旦開戰,那么萬一戰事不順,哪怕是慘勝,那么奧地利精心維持的強國外表恐怕就會“露餡”,到時候非但無法震懾到法國人或者普魯士人俄國人,反倒是會更加激起他們的野心。
如果沒有確切把握,就不要去冒險,免得“露餡”,這是梅特涅在之前幾十年所學到的教訓。
再者說來,已經垂垂老矣的皇帝和首相,實在沒有心氣再去領導一場大規模的戰爭了,他們都只想要在自己有生之年把這份遺產守護好,然后交給下一任繼承者拉倒。
于是,既然排除了激進做法,那么法奧妥協就成為了一種勢在必行的事。
當然,這個世界上,絕不是你想要妥協別人就會妥協的,想要得到別人的尊重和善意,自己手中也要有牌。
對于他的好學生,他是絕不會指望對方良心發現的,想要他讓步,要么恐嚇要么就得賄賂。
而他,選擇雙管齊下。
帶著一種莫名的激情,梅特涅首相環顧四周,然后將視線定格在了一個穿著禮服、佩戴著勛章的老人身上。
他是巴薩諾公爵,也是本次法國代表團的團長。
他認識對方,因為對方也算是個“老伙計”了。
在拿破侖皇帝把塔列朗親王趕走之后,他把巴薩諾公爵任命為了外交大臣,而在帝國消亡之后,這位公爵選擇了隱退,等到了羅馬王重新復辟,他又被重新起復,并且擔任了梅特涅的副手,重新為帝國效勞。
之前公爵曾經作為訪英代表團的團長,帶團一起來到了倫敦,并且促成了波拿巴家族與英國的和解,進而讓英國人默認了帝國的復辟;而完成了如此重大的使命之后,今天,這位公爵又被派到了自己的面前。
呵,這么多年過去了,想要解決國際大事,最終還是要靠我們這些人啊……
梅特涅不禁心里生出了些許得意。
大革命和拿破侖雖然已經成為了往事,但是在那個時代崛起的一代人,直到現在還站在舞臺的中心,他們已經被無數次的災難考驗,他們是被歷史選中的精英,他們偶爾會隱退,但絕不會退場,因為他們無可替代。
這種感覺,讓他瞬間好像就年輕了幾歲。
“我的老朋友……我很高興能夠再見到你。”于是,他親切地伸出手來,和巴薩諾公爵握手,“順帶,請為我向您的陛下轉達最誠摯的祝福。”
“我會為您轉達的,首相閣下。”公爵也極有禮貌地握住了他的手,“另外,也祝皇帝陛下健康長壽——”
兩個人雖然外表禮貌,但是暗地里卻也有了分庭抗禮的架勢,這是老朋友,自然也是老對手,他們彼此都深知對方不好對付,但是為了自己的國家,他們也準備堅持到底。
而在兩人握手的間隙,梅特涅的視線也在巴薩諾公爵的背后游走,饒有興致地打量起更加年輕的代表團成員們——他們未來肯定也會大有前途。
不過,最讓他感興趣的,是人群當中唯一的女子。
此時,她也身穿著一身簡樸的裙子,低調地站在人群當中,不過,年輕貌美的她,卻仿佛是給這個沉悶的大廳增添了幾分活躍的亮色。
雖然理論上兩個人應該見過不少次,但他根本就不認識對方。
這也很正常,首相先生位高權重,當初怎么可能注意到、或者記住一個小小女仆的樣子?
自己的好學生,離經叛道地把身邊的小女仆封為了貴族,還把她當成了私人的特使,派到了自己的面前。
這是一種報復,還是對過去的緬懷呢?
隨便你吧,你現在有資格任性了,小壞蛋。
梅特涅在心里默念,然后他走到了夏奈爾的面前,輕輕地拿起她的手,熟練而優雅地親吻了一下。
“夏奈爾小姐,很高興能再見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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