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能告訴我,現在是什么情況嗎?”
愛麗絲的頹喪,并沒有引來夏奈爾幸災樂禍的嘲笑,相反,她的臉上倒是浮現出了些許的不忍。
畢竟,以她的性格,實在不喜歡和任何人產生沖突。在上一世,她小心翼翼地周旋在幾位殿下之間,努力彌合她們之間緊張的關系,時不時還要為她們的沖突善后,甚至還不惜用出下跪求情的招數,可謂是煞費苦心。
而她和愛麗絲的關系也很不錯,畢竟兩個人都算是“為人干活”的,都品嘗過被人使喚的苦。
正因為如此,即使眼下處于大獲全勝的狀態,她也沒有落井下石,而是繼續恭敬地面對著愛麗絲,“……您這么問的話,我還真不知道應該如何說起呢,所以,您來問吧,我來一個個具體回答您的問題。不過,有些事我可能不方便所以會保持沉默,也請您見諒。”
眼看夏奈爾此時的溫和態度,愛麗絲心里也放下了許多戒備。
看來,夏奈爾終究念著往日的情分的啊……她心想。
于是,她也重新整理了一下儀容,然后再思索了一會兒,最后慢慢地開口詢問。
“您是奉蘇菲的命令來伊芙堡撈人的嗎?”
“是的。”夏奈爾輕聲回答。
這個回答言簡意賅,卻也讓愛麗絲心情跌落到了谷底。
看來,最擔心的事情還是成為了現實,蘇菲終究還是想起來了那些事。
唉……特蕾莎,你悠著點啊,這一次可真別再輸了……
“那你們大概是什么時候想起來的?”定了定神之后,她又問。
“也沒有多久,大概在幾個月之前吧。”說到了這里,夏奈爾就苦笑一聲,然后再補充了一句,“接著,我們就聽到了特蕾莎公主和陛下關系親密的傳聞,然后還打聽到了您父親到維也納當大使的消息,這下全明白了。”
愛麗絲的表情頓時有些窘迫。
特蕾莎去接近陛下,這完全合情合理,簡直是天經地義;但是自己,身為臣仆,尤其還“曾是”有夫之婦,卻上趕著第一時間跑去找陛下,在她們這些知情人看來,肯定讓人有些尷尬。
“我……我太想女兒了。”仿佛是為了解釋一樣,她硬著頭皮解釋了一句。
這句沒頭沒尾的解釋,反而讓夏奈爾愣住了。
她呆了片刻,然后忍不住捂住嘴嗤笑了一聲,“行啦,愛麗絲,都這么多年了,您何必還用這種說辭糊弄人呢?這輩子您又沒有負擔了,除了我們之外誰也不知道您曾經經歷過什么,您可以大大方方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又有什么必要再為自己找借口呢?我不知道兩位殿下怎么想,反正我是沒有責備您什么。”
被夏奈爾直接點破,愛麗絲更加窘迫了,少女的臉上浮現出些許的緋紅,好在她很快就又調整了情緒,然后另外找了問題來轉移話題。
“那蘇菲殿下這段時間在打算做什么?”她接著問。
“請原諒,這個我不能告訴您,因為我現在畢竟名義上還是她的傭仆,我不能去做對她不利的事情。”夏奈爾搖了搖頭,拒絕回答。
對于這個答復,愛麗絲也不意外,她只是在試探夏奈爾的合作態度到底極限在哪兒而已,現在看來,哪怕對自己這個“昔日同僚”,她也是抱有戒備的。
這也不奇怪,畢竟現在自己明牌已經站在特蕾莎那邊了。
夏奈爾不回答,也不妨礙她繼續試探,她于是又問了起來。
“你說是她派你過來的,那么她現在來了嗎?能不能讓我見見她?”
“她和瑪麗亞殿下都是公主之身,而且現在的年紀也小,不方便四處走動,必須要隨侍在父王身邊,所以只能派我作為代表出來了。”
夏奈爾提到“父王”,愛麗絲這時候也想起來了,蘇菲和瑪麗亞的父王、巴伐利亞國王馬克西米利安一世,是1825年才去世的,所以老父在面前,她們也確實沒法子到處亂跑,更別說悄悄跑去地中海里面冒險了。
后來,老國王去世之后,新登基的路德維希國王,又是她們同父異母的哥哥,兄妹感情淡薄,所以才會對她們的事情那么不管不問。
這倒也解釋了,為什么蘇菲姐妹在覺醒之后,為什么沒有立刻跑過來找陛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你把活兒干得很不錯。”愛麗絲心悅誠服地贊嘆了一句,“想必,她們也一定會重重地獎賞你的。”
還沒有等夏奈爾回應,愛麗絲又繼續再追問,“所以,她搶先把寶藏挖掘出來,是打算做什么呢?用這筆錢來施恩于陛下嗎?”
愛麗絲這個隨口試探的問題,卻好像觸動了什么開關,讓夏奈爾的神色變得極為古怪了起來。
接著,夏奈爾下意識地看了看窗外,好像在確認是否有人偷聽一樣。
難道還有別的隱情?愛麗絲頓時就來了精神。
她立刻豎起耳朵,等待著夏奈爾給自己揭曉謎底。
果然,在片刻詭異的沉默之后,夏奈爾悄然開口了。
“您知道,為什么我在事情辦完之后,還要特意帶著人在這附近巡弋,等候下一批來伊芙堡的訪客嗎?”
這個問題,讓愛麗絲愣了一下。
對啊?為什么呢?
自己來到伊芙堡外的海域沒多久就被夏奈爾帶人追上來了,這很難說是偶然的巧合,夏奈爾必然是最近一段時間一直蹲守在這邊,最終等到了自己。
按理說來,把人撈出來,把錢搞到手,就等于已經大功告成了,為什么夏奈爾還要浪費時間在這邊蹲守呢?完全沒有必要啊?
愛麗絲也不覺得夏奈爾會無聊到,非要抓到自己來羞辱一番。
接著,她用探尋的眼神看著夏奈爾,等候她的解釋。
而夏奈爾又短暫地沉默了,似乎是在思考措辭。
最后,她輕輕地嘆了口氣,“蘇菲殿下對這筆錢的使用,比您認為得還要大膽一些。她準備把一半的錢留著和陛下創業,一半的錢拿來聯姻。”
“聯姻?”愛麗絲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
“沒錯。”夏奈爾輕輕點了點頭,然后繼續說了下去,“現在,奧地利官方和巴伐利亞王室已經在討論聯姻的事了,這一點您知道的吧?”
愛麗絲點頭表示自己當然清楚。
然后,她又眼睛一亮,好像想到了什么。
“她要搞雙重聯姻?讓兩姐妹一起出嫁到奧地利?”
面對這個問題,夏奈爾選擇了沉默,而沉默也就意味著已經做出了回答。
“真是好手筆……”愛麗絲咋舌。
奧地利帝國在之前20多年的反法同盟戰爭當中首當其沖,也受創最終,不僅兩次國都淪陷,而且還曾經割地賠款,失去了所有意大利領土,幾乎變成了一個內陸國。雖然最終,靠著同盟之力徹底戰勝了拿破侖,但也只能說是“慘勝”而已,如今帝國債臺高筑,財政危如累卵,幾乎每一天都在為此發愁。
如果蘇菲真的拿到了寶藏,然后拿出一半的錢,私下里秘密交易,要求讓姐妹之一和他的外孫聯姻,老皇帝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呢?
能用自己討厭的外孫換取這樣一筆巨資,而且還能繼續把他留在奧地利,他又有什么理由拒絕?
雖然他曾經默許過皇子和特蕾莎公主往來,但是既然兩邊的婚事從來沒有官方認定過,那就不存在什么“毀約”,他大可以當做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而面對皇帝陛下的旨意,卡爾大公就算心有不滿,也無能為力。
也就是說,面對特蕾莎已經捷足先登,和小心肝兒相處了兩年的“既成事實”,蘇菲打算直接釜底抽薪,解決不了問題就解決有問題的人,用皇帝指婚的方法來得償所愿。
一想到這里,愛麗絲心里又不禁感慨,不愧是掌權了那么多年的皇太后,做事穩準又狠辣,不聲不響就整了這么大的活,真是讓人佩服。
感慨完之后,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
許久之后,愛麗絲又嘆了口氣。
“夏奈爾,我知道這么說可能有點可笑,但是我請你不要讓這個計劃得逞。特蕾莎已經夠可憐了,別人不知道,你我作為近在咫尺的人還沒有看出來了嗎?她當初有多么痛苦,又痛苦了多少年!哪怕被我們背叛過,她也對我們很好,從來沒有遷怒過我們,她真心實意地對待過我們,難道我們不能讓她贏一次嗎?”
“可如果她贏了,那痛苦憤怒的人就會換成蘇菲殿下了。”夏奈爾幽幽地回答。
“可是她已經擁有過那么多東西了,總不能永遠就她一個人贏下去吧?也該輪到別人了。”愛麗絲咬著牙說,“總有人是要痛苦的,為什么不能是她?”
“……你在嫉妒她?”
夏奈爾好奇地看著她。
看似疑問句但其實是個肯定句。
愛麗絲先是想要否認,但是最終還是沒有說謊。
“是有點。”
“可我不嫉妒她,因為我從小就在她身邊隨侍,她雖然對我嚴厲,但對我很好……我作為一個來自法國的孤兒,能夠成為公主殿下身邊的女仆,雖然這談不上多大的恩惠,但我很感激她。”夏奈爾苦笑著回答,“而且,作為陛下和她之間的人,我親眼見證過他們最幸福的時光,又親眼見證過他們臨別的痛苦。沒錯,她確實什么都曾經擁有過,但您沒見過她痛徹心扉的眼淚,不能名正言順地去當心上人的妻子,她也為此抱憾終身。”
愛麗絲無言以對。
而且她也知道,這完全是個立場問題,講道理是沒有意義的,她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理。
“就算是這樣,這一次我還是站在特蕾莎這邊。我們這段時間是很好的朋友,我也很喜歡和陛下相處的這些時光。”最后,她只能用這句話作為終結,“要怎么處置我隨便你吧,我是不可能對你或者對她服軟的,更不會為你們去做對不起她的事情。”
面對她強硬的態度,夏奈爾并沒有生氣,反而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繼續看著愛麗絲。
接著,她低垂下了眼睛,然后無奈地嘆了口氣。
“……我感情上確實傾向于蘇菲殿下,但是我確實不能幫她們這么做。”
什么?
這意外的轉折,讓愛麗絲整個人都愣住了。
“回到剛才的原點吧,為什么我明明已經大功告成,還要在這里巡弋,浪費時間呢?因為我就是在等你這樣的人——雖然不確定是你,但我相信特蕾莎肯定會派人過來的。”夏奈爾一掃平常的畏怯,然后用平靜的語氣繼續說了下去,“我不能讓寶藏落到陛下以外的人手里,更不能讓它變成要挾陛下的工具。”
……愛麗絲腦子終于還是稍稍地轉過彎來了。
記憶中任勞任怨又忠誠果敢的夏奈爾,和面前這個年幼的小女仆,好像悄悄地重迭在了一起。
“你要背叛蘇菲?”她呆呆地問。
“這稱不上背叛,因為我效忠的人只有一個——”夏奈爾斬釘截鐵地回答,因為傾瀉了心頭淤積許久的秘密而倍感暢快。此刻,在夏奈爾這張變得稚嫩的臉上,她一貫古井無波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因激動而涌出的血色,“蘇菲殿下是打算用這筆寶藏來買下陛下,但你們不也有著同樣的主意嗎?你們來挖掘寶藏,然后把它用來投資陛下,從此就得到了他必須永世銘記的感激……這難道不也是一種欺騙嗎?”
面對夏奈爾的質問,愛麗絲一下子有些啞口無言,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當然,夏奈爾也不需要她的解釋。
她只是抬起頭來,用堅定的眼神看著面前的少女,然后一字一頓地說了出來。
“這份寶藏,本來就是陛下的東西,是陛下帶著我發掘出來的,它就只能屬于陛下!你們打算用陛下的東西來收買陛下、或者挾恩陛下,這難道合理嗎?所以,我已經把寶藏藏了起來,而且我要為陛下守住財產,因為這本來就是只屬于他的東西!”
愛麗絲此刻的心里,只剩下了欽佩。
這么毫無私心的忠誠,確實也只有在她身上能夠見到了。
“他果然沒有白信任你……”最后,她只能感慨嘆息。
“我是陛下的守戶之犬,一直都是如此,哪怕不在他身邊也是如此。”夏奈爾帶著自嘲和驕傲回答。
“別這么貶低自己,你可是吉維尼女侯爵,多少人都有求于你,奉承討好你。”愛麗絲也笑著回答。
雖然此刻倍感震驚,但是愛麗絲轉念一想,既然寶藏已經落入人手,那只要不落入蘇菲手里,好像也就等于“沒輸”。
至少也沒輸得太徹底。
反而是蘇菲會方寸大亂才對?
于是,她心情瞬間又好了起來。
“那你告訴我這些,是希望我怎么做?”她深吸一口氣,然后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