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烏迪諾元帥下達了要活捉加里波第的命令,所以盡管天色已經漸漸入夜,盡管已經疲憊不堪,剛剛占領了多里亞·潘菲利別墅的法軍,還是派出了好幾支小分隊,四處搜索尋找敵軍的指揮官加里波第。
不過他們畢竟是外來者,不如本地人那樣熟悉地形,所以在決定撤離之后,加里波第和自己僅剩的幾個部下,在夜色的掩護下,回到了自己位于圣龐加爵門的主陣地當中。
此時夜色陰沉,只有黯淡的星光稍稍能夠提供些許的微光,滿身傷痕和血污的加里波第站在自己的指揮部當中,茫然地看著四周,他的目光當中已經再也看不到之前燃燒的火焰,只剩下了無盡的失落和郁憤,正如這密不透風的黑色天空一樣。
對他來說,現在形勢幾乎已經絕望。
——雖然他的主陣地并沒有丟失,保存得相當完好,但是在今天一天的血戰之后,他已經耗盡了自己手頭上的預備隊,也就是說,圣龐加爵門附近的主陣地上,已經只有孤軍在防守了。
而且,在丟失了重要的別墅據點之后,圣龐加爵門已經門戶洞開,沒有了側翼的掩護,法軍只要把陣線繼續往前移動,就可以利用優勢炮火,從兩面夾擊他的陣地,在如此不利的情勢下,根本不可能守得住。
最最致命的是,經過了這整整一天的血戰之后,他的部下們傷亡慘重,精神上也遭遇了重大打擊,士氣不可避免地會下滑,再讓他們如同今天一樣完全死守,那根本不可能了。
他不會責備他的部下們,因為他們在這段時間以來,奮不顧身地用血肉之軀,對抗人數和武器都遠比他們強大的法軍,他們已經耗盡了自己的一切。
是自己對不起他們,更是羅馬共和國對不起他們。
援軍……該死的援軍,為什么就是遲遲不來!
他的心里又是一陣痛罵。
直到現在,他還是想不明白,為什么在剛才戰事焦灼的時候,羅馬城內的司令部不給自己調派更多援兵過來,以至于自己孤掌難鳴,白白死去了這么多勇敢的戰士。
他越想越氣,越想越是無法理解,最終他仰望著天空,然后對著身旁的部下們長嘆了口氣。
“我準備連夜回到城里,跟那些老爺們討一個說法。我要他們說清楚,為什么要如此辜負我們的犧牲!”
加里波第的話,頓時讓左右大驚失色。
雖然他說得簡單,但是很明顯,加里波第一旦回去并且向上面追責,那就形同“逼宮”,勢必會造成羅馬城內形勢的進一步動蕩。
而且,作為前線部隊的指揮官,他未經命令就回城內,就等于是“擅離職守”,形同逃亡,雖然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這完全不是實際情況,但是他的反對派完全可以借機發難,對他發動政治攻勢甚至痛下殺手。
本來形勢就已經如此不利了,一旦加里波第被扣押,那仗還怎么打下去?
一想到這一點,剛才把他硬是拖回來的副官,立刻就苦勸了他。
“您不能做出如此不理智的行動!如果有人借機對您下手,那該怎么辦?而且……您離開了我們,這里怎么辦?”
“對我下手?隨他們去吧,我早就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了……”加里波第慘然一笑,臉上滿是苦澀,“至于這里……如果法軍接下來再發動進攻,我準許你們自行撤退。”
“自行撤退?!”他的話,再度讓其他人大驚失色。
“是的,你們沒有聽錯,我準許你們自行撤退。”加里波第臉色沉痛地點了點頭,“現在我們的兵力和彈藥情況,不允許我們再死守抵抗了,你們繼續呆在這里,只會變成無謂的犧牲品而已,無法改變任何東西,甚至都無法給法國人造成什么麻煩……所以我允許你們撤退。你們為意大利做的已經足夠多了,現在你們可以考慮自己的命運。”
部下們還是面面相覷,他們都難以置信,今天白天還在想盡辦法鼓舞士氣、要他們死守到底的加里波第,這時候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來。
其實,這并不是他被一天的血戰“嚇破了膽”,他只是在審時度勢而已。白天的血戰時他心里還有希望,覺得能夠擋住法國人,那自然應該拼盡全力;但是經過這一天的血戰之后,他奮戰卻最終失敗、援兵卻遲遲不來,這讓他灰心失望到了極點,也明白前線已經等于崩潰狀態,根本沒有繼續死戰的條件。
既然這樣的話,與其讓最后的部下無意義地變成炮火下的碎肉,不如讓他們自尋生路得了——他們沒有對不起羅馬,是羅馬對不起他們。
在他說完之后,以前最信服他的部下們,此刻卻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應該說什么。
沒有人罵他們的指揮官是叛徒或者懦夫,因為他們都知道,他已經付出了一切,現在只是不希望他們無謂地送死而已。
有人準備放棄,可還是有人心有不甘。
“我們不能一槍不發就放棄這里……我還是要在這里抵抗,直到最后一顆子彈為止。”有人小聲說。
加里波第沒有反駁他,畢竟有誰能夠忍心澆滅那一顆為民族獻身的赤子之心呢?想要在這里死去,那就隨他吧。
所以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從現在開始,你們不再被我的命令所束縛了,你們可以決定自己的一切。”
說完這句話之后,他突然感覺到一陣輕松。
是的,長時間的煎熬、忍耐和犧牲,在這一刻突然好像都化為了虛無。
他為之戰斗的意義,已經不存在了,他現在只想回到羅馬,接受命運對自己的任何裁決——哪怕被里面的政敵們逮捕、審判甚至殺死也無所謂了。
反正羅馬共和國已經活不了幾天了,他不介意成為其中一個殉葬品。
趁著夜色,加里波第從前線返回到了羅馬城當中,而等他來到了城防軍司令部的時候,天色已經蒙蒙亮了。
而這時候,“多里亞·潘菲利別墅防衛戰”失敗的消息,已經傳入到了羅馬城當中,只不過消息此時還只在極小范圍內流通,只有最高軍事領導層和政治領導層才知道。
有些人為此感到極度的震驚和痛心,有些人則為此感到暗自高興——因為失敗本身就證明,繼續作戰下去已經毫無意義。
當形容憔悴的加里波第來到了司令部之后,他立刻就被城防軍總司令羅塞利給扣押了,理由正是他的部下所擔心的“擅離職守”。
對于羅塞利的指責,加里波第的回復倒是也極其簡單——因為羅馬城內遲遲不派出援軍,他的部下已經付出了重大傷亡,再也無力作戰,他愿意承擔作戰失利的一切責任,但是他也要求追究援兵不至的責任。
他的要求,立刻就引發了羅馬城內的巨大震動。
因為這意味著前線已經崩盤了!
而這個不幸的消息,立刻就讓城內的恐慌情緒達到了頂點。
哪怕是對軍事一竅不通的人也明白,現在羅馬城已經接近“門戶洞開”,眼看就要遭遇滅頂之災了。
城內的富人們想盡辦法試圖弄到一張通行證,逃離這座即將陷落的城市;而貧民和難民因為既無錢財又舉目無親,只能選擇聽天由命——反正對他們來說,被教廷還是被共和國統治,其實也沒有什么區別。
每個人都陷入到了深深的絕望當中,就連那些共和國最堅定的支持者們,此刻也只能默默垂淚,等待著即將發生的災難。
就在這個人心惶惶的時刻,仍舊被扣押在司令部當中候審的加里波第,突然迎來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訪客。
當聽到呂西安·波拿巴親王來見自己的消息時,加里波第是有些疑惑的。
因為他雖然知道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但兩個人從沒有交情,他不知道對方找自己有什么事。
難道是代表議會來審問自己的?那他倒是一點都不怕,反正他已經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問心無愧。他反倒準備借著這個機會去大聲疾呼,讓羅馬城的老爺們知道自己辜負了多少人。
很快,親王就來到了他的面前。
兩個人本不熟悉的人,彼此默默地對視了片刻,氣氛凝重。
出乎預料的是,親王突然脫下了帽子,然后以最恭敬的態度,對加里波第行了禮。
這意外的舉動,讓加里波第有些不知所措,他只能疑惑地看著對方。
“加里波第先生,我謹代表我自己,對您這段時間以來的奮勇作戰,表達最崇高的敬意。無論羅馬共和國得到了何種結局,都沒有人有資格責備您什么,您是一個英雄,一個真正的意大利英雄。”
突如其來的夸獎,讓加里波第更加疑惑了,但是誰又不喜歡被人夸獎呢?
他于是攤了攤手,“我不是英雄,那些為你們而死的人才是英雄……他們即使在最絕望的處境下都沒有膽怯和逃跑,他們付出了生命,而你們卻給了他們什么?如果不是因為你們,他們的犧牲會更有價值!”
加里波第的話,深深地刺痛了親王。
他何嘗不知道自己的罪孽?
只不過,為了羅馬,他沒有別的選擇。
沒錯,正是他和他的同黨們,在暗中各種操作,讓加里波第當不上司令,也暗中削減了他部隊的補給,幾乎是一己之力葬送了他的所有努力。
這并不是他對加里波第有什么惡意,恰恰相反,他現在非常尊重這位英雄。
但正因為他的英雄,所以才有旗幟性的作用。
如果他不斷勝利,那么將會激勵更多人死戰,直到耗盡羅馬的骨血,帶著無數的市民和難民陪葬。
而他的失敗,就足以堵住最堅定的抵抗派的嘴。
今后如果有人再用“政治正確”來反對投降,那就可以反問他——如果連加里波第都無力再抵抗法軍,還有誰能夠再為羅馬贏得勝利?
現在,他達到了目的,盡管這讓他痛心疾首。
“對不起。”他只能低下頭對加里波第道歉,“沒錯,是我在暗中操縱了這一切,是我阻撓了您的總司令任職,是我讓您在極端不利的條件下作戰……是我導致了您的失敗,以及接下來共和國的覆亡。”
加里波第睜大了眼睛,他幾乎不理解自己聽到了什么。
接著,他怒目圓睜,原本就布滿了血絲的眼睛,此刻幾乎要炸裂開來,他狠狠地瞪著這位波拿巴親王,然后突然死上前去,死死地扼住他的喉嚨,力氣之大,仿佛要掐死他一樣。
“混蛋!”
“畜生!”
“該死的豬玀!”
他一邊掐一邊大罵,“你們都做了什么!你們害死了多少人!”
親王被掐得眼冒金星,差點昏厥過去,好不容易才被身邊的人救出來。
他的脖子疼的厲害,但是他并沒有因此而憤怒,因為他知道這是自己應得的——甚至還太輕了。
“我早就該知道,一個波拿巴怎么可能是好人!我早就該讓人把你給斃了!你是意大利的敵人,是羅馬的罪人!”加里波第被人摁住了,但還是在不斷痛罵。
他的痛罵,反倒是讓親王心里好受點了。
他本可以什么都不說,但是他不忍心讓這樣一個英雄直到最后還在被欺騙當中而不自知。
現在,一切都快塵埃落地了,他所要做的一切,也只剩下了最后一點——那就是,最后一次代表羅馬,以盡量好的條件,向芙寧娜公主投降,挽救盡量多的人的生命。
任何人都看得出來,現在羅馬共和國只剩下幾天壽命了,只要法軍再發動一次進攻,那么就可以輕松突破防線,進入到羅馬城中。
而現在,羅馬城內根本就沒有搞巷戰的動員條件。
所以無論還剩下有多少主張派,議會一定會選擇投降,而他就是主持這項工作的最好人選。
他知道,無論他保住多少人的命,他都會被人切齒痛罵,所有人都會和這位先生一樣,痛罵自己是個無恥的陰謀家,賣國賊,民族敗類——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一點。
可是即使如此,他也要做出這個選擇。
那就讓人唾罵下去吧,只要他們還能活下來罵我就行。
“我無意為我的所作所為辯解,但我請您先不要阻撓我的努力,我身上肩負著幾十萬人的性命,我現在不能死。”帶著坦然的表情,親王看著加里波第,一字一頓地說,“而且,我現在還能救您,法國人為您開了很高的懸賞,他們會很高興地要您的命,只有我有辦法帶您離開這里,繼續您未竟的事業。所以,要殺我也等到了美洲之后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