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初期的動搖派一定是知識分子,或是那些與舊官僚統治體系有千絲萬縷聯系的人。
陸四一語成讖,他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
在南路軍剛剛攻下寶應縣城時,作為被大伙共推的淮軍“領袖”,余淮書沒有采納陸四給出的意見“以打促和”,而是走了一條他自認為的正確道路——如同梁山上的宋江一般,想方設法主動尋求官府的招安。
由于以陸四為首的“造反集團”在進入淮安城之后實施了一系列的“犯罪”行為,并且爆發了數起令人發指的滅門事件,而這些事件必然會影響到官府對淮軍的觀感,故而余淮書在反復思量之后做了幾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安撫城中沒有遭到劫掠,卻遭到陸四部淮軍“強捐”的士紳富戶們,向他們表明淮軍今后絕不會再有任何“擾民”行為,請他們放一百個心。
為了表明自己及淮軍僅僅是官逼民反自保,根本無意造朝廷反的決心和誠意,余淮書甚至還將陸四留給他的部分錢財取出一些補償這些士紳富戶。
此舉,自是得到士紳富戶們的熱烈歡迎,并給余淮書帶去了仁義的名聲。
第二件事,在取得王二先生、秦五和郭老四等人的支持后,余淮書將幾十個私下闖進民宅索要錢財的河工當眾砍頭,并請士紳百姓觀刑,以示淮軍的軍紀嚴明。
第三件事是,在原刑部提漕主事、陸四“經營”淮安時被強迫當收尸隊長的王允端建議下,余淮書將從前漕運衙門、知府衙門及山陽縣衙的吏員盡數委用,使得城中原有秩序得到恢復。
第四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余淮書派人同淮安城附近已經開始結寨自保的鄉紳地主聯系,表明淮軍無意攻打他們的態度。與此同時更是允許城中人員自由進出,對于入城的人也多不搜查。
余淮書認為這樣做可以讓淮安城的真實情況傳到官府耳中,尤其是那位不知道逃到哪里的漕運總督耳中,如此對方一定會派人與淮軍談判。
郭老四私下認為余先生這么做也太沒有防人之心,萬一官府真如陸四兄弟說的那般不肯招安他們,淮安豈不是充斥官府探子,虛實盡叫人家曉得么。
秦五卻說不必自己嚇自己,莫說官軍不敢來打,就是他們真敢來,城里也有四萬淮軍,管保叫他們有來無回。
“再者咱們還有陸四兄弟的南路軍,萬一真有事,陸四兄弟也不會不管咱們。”
提起陸四兄弟,秦五一點愧疚也沒有,似乎當時陸四在時他接連幾天不敢去見人家的事從未發生過似的。
話是這么說,郭老四還是有點不放心,老話不是講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么。
余先生這人樣樣好,也是真心想為城里這幾萬兄弟謀個活路和出路,但似乎有些過于天真。
故為防萬一,郭老四還是“逼”秦五同他加固城防,免得被官兵所趁。
功夫不負有心人,多方打聽之下,王允端得知漕督路部院就在安東后立即告知余淮書,并建議對方馬上派人去安東向漕運剖明心跡,否則官軍一旦真的來圍,于淮軍于城中百姓都不利。
余淮書采納王允端建議,并請他同王二先生一起去安東,這樣安東那邊更能相信淮軍歸順的誠意。
事態發展十分順利,王二先生如愿見到了漕運總督,遞交了余淮書的親筆信,并將事情前因后果道出。
當然,為了避免漕院惡感,懷疑淮軍歸順用意,王二先生沒敢說淮軍有南北之分,更加沒說淮安總兵張鵬翼滿門被殺之事。
他來時余淮書就叮囑過,此事若無人問就不說,要有人問再說。即便事后淮安總兵張鵬翼要追究,也有種種借口,如可將此事推在被殺的叛軍李士元頭上。
出于保全淮安城中百姓初衷,加之對那個余淮書觀感不錯,又一心想立下這勸降數萬反賊功勞的王允端,在“私心作祟”下也沒在隨后路部院單獨召見時將這件事道明。
對被淮安失陷搞得焦頭爛額都不知如何跟朝廷交待的路振飛而言,數萬“賊人”突然歸順簡直就是天降的大喜事,立即親自回書給淮安城中的淮軍“領袖”余淮書,表明只要他是真心率領部下歸順朝廷,漕運總督衙門不但不怪他們造反破城之罪,更將上書朝廷為淮軍請編營制,從此為漕督所轄大明正規經制兵馬。
路振飛不是誆騙王二先生,而是真心想將這支有幾萬之眾的淮軍納入麾下。
只因他相信這些河工的確是被吳高部的監河軍逼反,本質還是良善百姓,又都是青壯,若善加利用定能為河防勁旅。
另一方面是他這位部院手下真無兵可用,淮安總兵張鵬翼表面上對他這個落難的部院客客氣氣,實際上卻根本不加理會。
能倚為親信的鄭芝豹已經率部往安東趕來,可鄭手下可用兵只一千五百人,所募北地青壯雖有三千然未加整訓也都不堪用。
泗縣金聲桓那里是否還肯領命,也是問題,山東劉澤清又遲遲未動身南下,因此雖接連幾天都在往各處發文調兵,細細算下來,他路部院能指得動的兵馬不過幾千人,單靠這點人馬哪里能收復淮安,平定賊亂。
現在賊人主動歸順,路振飛當然是求之不得,若事情順利,他愿意給那余淮書向朝廷擔保,文則給予一縣出身,武則至少游擊。
事情到這里,余淮書為淮軍“洗白”并爭取利益的努力應當是得到正面回應,并將順利實現的。
然而,讓路振飛和余淮書都沒有想到的是,淮安總兵張鵬翼卻成了他們之間的擋路石。
總兵張鵬翼拒不接受路部院暫停進軍的命令,反而加速向淮安進軍,并沿途廣拉夫役,將那些結寨自保的士紳所組織的村民壯丁全部強征為部下,號上萬之眾氣勢洶洶殺向淮安。
“部院若受降眾賊,我張家滿門一百余口血債,我跟誰報去!”
早在三天前,張鵬翼就知道其長子同滿門家小被殺,傳出這個消息的正是余淮書看重的某位一門三舉人、于淮安城中德高望重的老士紳。
為了激勵部下隨他殺賊報仇,張鵬翼更是許諾破城之后可任由部下劫掠三天。
同樣的許諾在三百多里外的黃河邊也在上演,只是說這話的是順軍懷慶總兵董學禮。
董原為明花馬池副將,李自成攻陷陜西時其投降順軍,被李自成授懷慶總兵。部下有兵馬兩三萬人,但大半都是降順明軍。
董學禮許諾破城之后可洗城的便是徐州府沛縣。
他非一家來攻沛縣,與之一同領軍前來的是李自成新任命的河南節度使呂弼周,此人原為河南副使,孫傳庭大敗之后見明朝氣數已盡轉而降順,被李自成封為河南節度使。
沛縣若下,徐州門戶洞開,若能一鼓作氣拿下徐州,三萬余順軍便將兵鋒直指淮安,進而再下揚州,飲馬長江!
“此次出兵若能奏捷,陛下定然歡喜,你我皆為大順有功之人,未必不能憑此封侯!”
年近五旬的河南節度使呂弼周雖是文官,也和一眾順軍武將般同樣騎在馬上。
十天前,西安便向順軍控制區域派遣快馬,言稱新順王將于正旦于西安城登基稱帝,年號永昌,要各地各備賀章,并著手大順朝地方政權的施政,穩定民生。
“真能一舉而下淮揚,我等固然有功,那淮揚陸某更是大功之人,節度使可為他向陛下請功,不使義士寒心。”
說話的是原明朝進士武愫,此人隨呂弼周一同降清,現為防御使專撫徐、沛。
“那是自然,若明朝那邊盡是這等義師義民,何愁我大順新朝不鼎立昌盛!”
在呂弼周的笑聲中,董學禮部數千人一起向沛縣城墻涌去。
崇禎十六年臘月二十八日,河南順軍三萬余渡黃河,攻淮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