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不敢走。
淮軍上下都知道上岡陸文宗話不多,但滅門無數。
如果讓陸文宗知道因為周二帶人逃跑害死了他侄子,這個后果,周二能承受得起?
宋老瓜走到一屁股癱坐在地的周二旁邊,將自己的煙袋點上遞了過去。
周二沒說話,“吧嗒”狠抽了一口,結果嗆得咳了起來。
“這件事...”
“什么事?”
“嗯。”
周二將煙袋還給宋老瓜沒有說話,默默起身朝一眾看著自己的手下環顧一圈,彎腰撿起自己脫掉的軍服重新穿好,吐了口氣后提刀朝前邊走了過去。
地上幾十件衣服被主人重新撿回,他們想活命,卻承受不了害死老婆孩子的后果。
也許,他們后悔不應該叫人捎信回家,讓家人到淮軍老營享什么富貴。
但現在,后悔又有什么用。
只能拼到底了。
淮軍內部的動亂暫時平息,可那幫沒有老婆孩子在淮軍手里做人質的降兵們卻開始了。
最先跑的是四川兵,大概十幾個人,很快,十幾個人變成了幾百人。幾百人的潰逃一下就成了兵敗如山倒的局面,使得整個淮軍全線大亂。
“還算不錯,也一個多時辰了。”
田雄竟然夸了淮賊一句,邊上馬得功已然打馬前驅,卻是率部去奪城了。
周二沒跑,但他手下有人跑了,不是主動跑,而是被前面潰下的人潮裹著跑。
宋老瓜試圖彈壓,連殺數人都止不住蜂涌過來的逃兵,甚至那些逃兵舉著刀矛準備對他這個攔路石動手了。
“走,去找少都督!”
打運河起事以來,宋老瓜也是第一次生出了退意,他不是怕死,而是眼前的局面讓他無力,什么也做不了。
他現在也不想別的了,就是想著得把那個少都督救出來,要不然對不起人陸文宗大兄弟。
“你怎么還不走!”
看到周二帶著十幾人出現,宋老瓜很是驚訝。
周二悶聲道:“我怕陸文宗會秋后算賬,這事你不說總有人說。”
宋老瓜愣了下,點了點頭:“也好,救出少都督,也是將功贖罪。”
兵敗如山倒的局面任誰也救不了,這會就是陸四在這里恐怕也是無用。
“明軍很厲害,這個打法我要記住了。”
陸廣遠沒有跑,仍是留在大車后面,身邊是傅貴和陳大江等人,大概還有幾百人團在那。
讓陸廣遠驚訝的是老爺派給自己的兩個降將劉興和蔡一清竟然沒有跑,反而帶了一幫人找到了自己。
他問二人為何不跑,這會就是跑他這個少都督也不會怪他們。
“跑不掉的。”
蔡一清回答的很干脆,視線內明軍的騎兵已經打馬向潰兵沖了過去。跑的人太多了,這會是明軍收割的時候了。
“跑不掉可以降啊,你們本來就是明軍。”廣遠笑了起來,他竟然一點也不害怕。
“降不了。”
劉興苦笑一聲,當初他們就是被這幫淮西兵追殺進入揚州的,現在連官兵都不算了,那幫淮西兵能饒他?
傅貴嘆了一聲:“少都督,撤吧,頂不住了。”
“我知道。”
陸廣遠出奇的平靜,“傅貴叔,你帶大伙撤,我留下替你們拖住明軍。”
“這怎么行!”
傅貴吃了一驚,劉興和蔡一清等人也是動容。
“有什么不行?老爺跟我說過,不管什么時候我們姓陸的都要沖在最前面,走也要走在最后面,要不然我們就不配帶這個頭。”
廣遠看了看四周,大車稀稀拉拉散了不少,潰兵讓淮軍的戰陣出現無數缺口,一些打銃的明軍都已經上馬,看樣子是準備做最后一擊了。
“對了,你們不會怪我這個少都督無能吧?...唉,我哪是什么少都督,你們還是叫我陸廣遠好了。”
廣遠想摸摸腦袋,頭上卻是尖盔,人很平靜,卻是一臉的自責。
“少都督別這樣說,我們知道你盡力了,現在就讓我們這些寶應人替少都督出最后一點力吧。”
說話的是那個寶應縣的哨官,身上有血,不知道是受了傷還是同伴的血。
人群中,竟然有一半是寶應縣的士卒。
“少都督快走!”
眾人紛紛催促。
“你們快走,我可不想老爺罵我是膽小鬼...我這個侄子這次算是給他丟人了。”
廣遠憨憨一笑,看了看那些正打馬沖過來的明軍騎兵,不無羨慕道:“我要是有一支騎兵就好了。”
眾人哪里肯走,李思急得上前拽住少都督要強行將他拖走。
“我讓你們走,你們不走。你們讓我走,我也不能走。那這樣吧,一塊走吧,能活幾個算幾個。”
陸廣遠突然殺氣盈臉,望著那幫沖來的明軍騎兵,“反正我不能讓你們白叫我一聲少都督,大不了人死吊朝天,反正我老爺肯定會為我報仇!”
在陸廣遠的堅持下,七八百沒有潰散的淮軍士卒將他們的少都督護在中間,結成人陣緩緩向后退去。
田雄沒有奇怪,他知道淮賊還能撐著一股,說明他們的主將就在當中。
馬得功去趁亂奪城了,田雄這里肯定不能讓淮賊主將退回去,尋思也該砸些本錢,便親自拔刀帶隊打馬沖殺了過去。
沒有了大車掩護的淮軍殘兵在明軍騎兵的一掠而過下,幾十條性命被收割。
一次次的鏖戰,淮軍殘部一次次被沖散,但一次次又聚集在一起。殘存的淮軍將士憑著一口氣用長矛捅刺那些速度奇快的明軍騎兵,幾條命才能偶爾換取對方的落馬。
一身鐵甲的陸廣遠始終屹立在人群當中。
人的慘叫,馬的悲嘶,戰場上,人間地獄。
身旁,上百具敵我士卒的尸體,無一不是斷手斷臂,腸穿肚爛的比比皆是。
人,不怕死,但是痛卻是讓人難以忍受的。
重傷的士兵們發出哀叫。
陸廣遠清楚的聽到就在身邊幾尺外的地方,有一個年輕的聲音微弱的叫喊著什么,他想走過去聽,可是卻怎么也走不動。
漸漸的,那聲音消失在四周。
一條年輕的生命之花就此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