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篙、煙花,這兩件自運河起事后便為淮軍立下赫赫功勛的土武器,陸四從來沒有忘記。
武器,從來沒有簡陋無用一說,有的是會不會用。
會用的人,兩把菜刀也能打天下。
不會用的人,給他加特林也不過當煙花放。
如陸四,第一次殺人,就是一把菜刀。
掀起運河數萬河工大暴動的也不過是一面銅鑼。
決定勝負的永遠是人。
云龍山,談不上是個好地方,這山雖然不高,但丘陵地形對淮軍依舊不利。然而明知柏永馥會利用云龍山的地形阻擊淮軍,陸四也依舊將“皮球”滾了過來。
這不是什么胸有成竹,或是已經有了必勝的把握,就是單純的干一場。
人死吊朝天那種的干一場。
既然遲早都要干,晚干不如早干。
淮軍迫切需要和大規模騎兵集團作戰的經驗。
正如陸四對徐和尚所言,膽練得再多也不如實實在在的干一場。
無數戰馬高速沖馳給人帶來的壓抑和恐懼感,是云龍山腳下的淮軍從沒有體驗過的,但是又必須體驗,并且壓抑和恐懼將一次比一次強烈。
陸四已經做好犧牲一個旅甚至兩個旅的思想準備,只要能全殲柏永馥的三千多騎兵,這些犧牲便是值得的。
除掉柏永馥,便等于斬斷劉澤清的翅膀,沒有了翅膀的劉澤清,他就是想飛也飛不掉了。
馬三寶可是交待的明白,劉澤清的軍中攜有數以百萬計的大量金銀。
得到這筆金銀,淮軍就有北進的勇氣和底氣。
不過戰況顯然比陸四預測的要好,第二旅雖然傷亡很大,但卻扛住了明軍騎兵的沖擊,并將他們成功滯留住,使得淮軍的中央雖被明軍徹底攪亂,但明軍卻無法獲取更大的戰果。
陸四一直在抬頭看山上,不是要看什么大佛像,而是在看天色什么時候黑。
他知道,夜色會加倍甚至數倍放大淮軍對于敵人的恐懼。
他相信柏永馥也是這樣考慮。
很多天前的一次軍議上,陸四以不容質疑的語氣命令諸將如果與敵接戰是夜間,不管撐得住還是撐不住,都不允許首先點燃火把。
薩爾滸的教訓他陸四可不能犯,他可是連明軍的影子都沒看見就將鐵甲老實穿好的。
張獻忠的教訓也不能犯。
看不見敵人不是瞎子么,瞎子怎么打仗?
部下們嘟囔質疑。
陸四當然不會讓自己的部下成為瞎子,他早就為淮軍裝備了大量的照明彈。
中國人逢年過節助興的玩意在這個科技不發達的時代,其實就是最好的訊號彈和照明彈。
現在,一朵朵在明軍陣中綻開的煙花為淮軍指明敵人所在的同時,也將敵人攪得一塌糊涂。
“這玩意...”
炮隊標統、福建人洪寶看著遠處密集綻放的煙花十分過癮,這場景從前只在過年時發生過,那些有錢的大戶人家在除夕夜相互間跟較勁似的你方放罷我方放,樂得窮人家的小孩子們能在外面手舞足蹈的看到深夜。
“原來能這么用。”
洪寶點了點頭,下令部下們將已經裝填好的藥子清理出來。他之前得到的命令是不管前面是什么人退下來,他炮隊都要立即開火將他們射殺。
洪寶有些不敢相信,因為他前面是第一鎮的主力三個旅,所以他特意跑去向都督確認命令的真實性,得到肯定的答復后洪寶著實心驚。
遠處,絢麗的煙花綻放中,步兵的攻擊開始了。
“紅黑紅!紅黑紅!”
第三旅謝金生部的一千名竹篙兵以五十人一行,三人一組的方式排成密密麻麻的方陣,緊握竹篙向正被煙花“攻擊”的明軍壓了過去。
明軍能夠聽見耳畔傳來的吼聲,但他們卻看不到攻不過來的淮軍。
煙花很奪目,很絢麗,于黑夜之中讓人忍不住一直看,但那是在半空中炸響,而不是在眼前炸響。
煙花爆炸產生的大量硫磺味嗆得明軍眼睛無法睜開的同時,呼吸也變得困難,因為真的太嗆人了。
如果是選擇被炮火攻擊還是煙花攻擊,可能大多數明軍會選擇前者,因為前者什么也看不見,被打中了就打中。后者卻是打中不要命,問題是能看見,而眼睛受不了這么近距離的奪目光亮。
為了躲避那些煙花,明軍只能趴在馬上,感受到危險的時候他們猛然抬頭,眼前卻是突然一黑,又突然一亮,刺得他們本能就將眼睛閉上。
遠處,卻依舊是一片漆黑,只有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五顏六色的光亮。
很多明軍被受驚的戰馬帶著遠離了戰陣,有的直接被帶到了淮軍那邊,結果馬還沒停,就被黑暗中的長矛挑落。
有的則是往邊上的山坡奔跑,沒跑幾步就因戰馬看不清地形或從馬上摔下,或被樹枝直接摞倒。
“紅黑紅”的聲音越來越近,密集的腳步聲也是近在咫尺,不用眼睛看就知道敵人已經到了跟前。
危險迫使一些明軍不得不睜開眼睛,繼而就看到無數根竹篙朝著他們“頂”了過來。
竹篙很長,三人同持一根跑步前進,繼而合三人力氣向一人同時捅去,那力量大到足以將人“捅”飛。
一個又一個明軍被竹篙捅飛,落地時不是將后方的同伴砸落馬下,就是重重撞在戰馬上,引發連環的騷動。
“刺!”
密集的竹篙陣隨著混亂的明軍往他們陣中不斷突進,陣前接觸當面的明軍無不一被捅落馬下,大量的戰馬也在密集的淮軍竹篙陣的壓迫下往后面奔去。
這一次的人仰馬翻成了單方面。
簡單的動作,舉,捅,收,再舉再捅再收。
淮軍的竹篙隊如入無人境,將他們眼前被煙花炸得混亂一片的明軍騎兵不斷捅落馬下。
落馬的明軍是死是活,竹篙隊渾然不顧,只是依舊排著密集的陣形不斷往明軍后方壓去。
詹世勛最先崩潰,壓根不能視物的他們根本無法組織反抗,即便有士兵如瞎子般往前方放上一箭,或是打上一銃,對于洶湧而來的淮軍竹篙隊而言,也不是一枚石子落在深潭之中,無聲無息。
詹部不斷向后面的楊文啟部退,楊文啟知道不好,喝令部下隨他往后面沖,然而不等他們跑出幾百丈就被硬生生的堵住了。
不是后面那些被他們打散的馬三寶部雜兵堵住了他們,而是幾十輛大車將路給阻斷了。
當面的淮軍沒有用煙花攻擊他們,但黑漆漆一片,那些縱馬狂奔的明軍直到身子突然連人帶馬被“釘”在大車前的長矛上,才知道黑暗之中隱藏著可怕。
“放箭!”
徐傳超一聲令下,四百多淮軍僅有的弓弩手張弓拉弦向著前方的黑夜中射出了手中的箭枝。
“嗖嗖”聲中,被擠壓亂成一團的明軍不斷慘叫落馬。
幾輪箭雨,就聽前面到處都是馬的悲鳴和人的哀號。
“進!”
隨著一聲令下,“土坦克”由六名淮軍大漢推著往前奮力推去。車架前的六根長矛沒有竹篙長,但相比竹篙只是將人“頂”飛,那矛頭卻是直接將撞上的人和馬直接扎出一個個血洞。甚至將人直接“釘”在了大車架前,至少十幾輛大車無法再前進一步,哪怕六名“推手”使出吃奶的力氣也不動彈,因為車架前連戰馬都被扎在上面。前端重量加重讓一部分大車前進不得,更讓一些車前端沉下,后端翹起,怎么壓都壓不下來。
明軍絕望了,黑暗中零散的銃聲響起,卻只在那些大車前的擋銃板上發出“噗嗤”的悶沉聲,對后面的淮軍造成不了任何傷害。
前面有配合煙花彈逼上來的密集竹篙隊,后面有大車堵路,前后不通的明軍在雙重打擊下徹底潰亂。
劉澤清的侄女婿詹世勛魂都要嚇飛了,在意識已經陷入絕境后他翻身下馬,朝著坡上拼命跑去。
主將的逃跑讓詹部也是徹底崩潰,一幫喪了膽的殘兵閉著眼睛往兩側亂跑。楊文啟知道大勢已去,在淮軍占盡優勢且有大量煙花照明的情況下,柏永馥不可能帶兵下來救援他們,他們現在只能自求多福了。
可是混亂中,楊文啟卻被潰兵裹著無法向兩側坡上逃命,本來還能替他們在前面擋上一陣的詹部潰散的結果就是讓淮軍的步兵大陣直接突了過來。
上天無門,下地無路是楊文啟現在最好的寫照。
無奈之下,他只能閉著眼睛打馬跟著亂兵又一次向著前方的黑暗沖了過去。
四擊到處都是戰馬撞擊大車的聲音,那嘶喊絕望的叫聲如同地獄場景。楊文啟忽的猛然勒韁,瘋狂掉頭往另一面突了過去。座騎剛剛離開原地,幾枝羽箭就落了下來。
追隨劉澤清打了這么多年的仗,雖然大多數時候都是被流賊壓著打,追著打,但如今天這般絕望的場景,楊文啟這輩子都沒遇過。
“快走,快走!”
楊文啟不甘心的大聲喊道,不斷有煙花在他附近炸響,將馬上已近瘋狂的臉照得一清二楚。
終于,楊文啟看到了敵人,他本能的提刀,可人還未及近一桿桿長長的竹篙就伸了過來。
楊文啟下意識的揮刀就砍,然后哼都沒來得及哼一下就覺自己突然懸空,低頭一看,一根竹篙筆直的扎在他的肚子上。
竹篙很長,長到鋒利的尖端已經透出楊文啟身體三尺多。不遠處,沒有了主人的戰馬卻被一個淮軍高興的抓住尾巴,大聲喊叫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