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道,永寧侯府。
黃婆提著一盞昏暗的燈籠,慢騰騰穿過荒草雜生的庭院,扭曲的影子拖曳在地,像一個無聲移動的幽靈。
王子喬羽衣星冠,身姿翩然走在后面。雖說已近仲夏,宿風樓周圍卻植木衰敗,滿目蕭瑟,仿佛一切生機都被詭異地阻擋在外。
“先生,侯爺的病更重了,這些天發作的次數比往年頻繁了許多,最近連進食都很少,晚上也睡不安穩,總會驚醒說胡話。”黃婆忽而停下腳步,站在宿風樓的灰石門檻前。燈籠一晃一晃,她的臉像在烈日暴曬下慢慢蜷皺的橘皮。“先生的治療法子像是不太管用了,老奴眼睜睜地瞧著老爺受折磨,心里急得緊,又不曉得如何是好。”
王子喬不在意地“嗯”了一聲,舉步欲跨過石檻。
“先生,老爺的病這么耗下去,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呢?”黃婆轉過身來,擋在王子喬跟前,翻白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他。
王子喬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這世上的事,哪有到頭的呢?哪怕再不甘愿,也得慢慢耗下去,對吧?”
黃婆的手抖了一下,燈光映在她的瞳孔里,似閃著寒光的尖刃。“先生!”她的聲音驟然拔高,眼里的尖刃像是要狠狠扎出去。
“夜深了,輕聲些,我聽得見。”王子喬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黃婆,這個永寧侯的貼身老嫗向來性子陰沉,寡言少語,不想也有關切則亂的時候。或許——他可以多一枚棋子、多一個玩物?勾動生靈的情緒加以操控,永遠都是域外煞魔樂此不疲的游戲。
黃婆沉默了一會兒,嘶聲道:“我只是個卑下的老奴子,本不該逾越說這些。老爺剛出生的時候,我就伺候他。換尿布,梳發髻,看著他一天天長高,陪著他意氣奮發從博陵來建康,入朝,封侯,娶妻,生子……”
王子喬笑起來,笑聲在深夜里顯得尤為冷漠:“你到底想說什么?一個下人,莫非還有逾越的妄念?你配么?”
“老奴當然不配,更不敢逾分。”黃婆神色木然,“老奴不曉得先生與侯爺究竟有什么密議,那不是我這個下人可以過問的。不過——”她抬起頭,直直地瞪著王子喬,“只不過,要是有人膽敢傷害老爺,老奴哪怕拼了這條命,也要將他吸血吃肉,挫骨揚灰!”
王子喬平靜地注視著老嫗,嘴角微微一翹,像夜色里的兇獸捕獵前露出雪白的牙:“黃婆,傷了侯爺的怪物在地夢道,你拼命又有何用?你配進入地夢道么?進去了你又能殺得了它么?我明白,放幾句狠話,表一表老媽子的忠心,興許能叫你心里好過些。”
燈籠抖動得愈發劇烈,火光起伏,照得地上的衰草似要燃燒起來。王子喬淡淡一哂,踱步從老嫗身旁走過,忽而回過頭,湊近對方,低聲耳語:“依王某看,倒也不算什么逾越。這幾年侯爺失了妻兒,又不方便見外人,飲食起居全賴你一人照應,這樣不好么?”
黃婆身軀一僵,耳畔傳來惡魔般循循誘惑的低語:“永寧侯的世界如今只有你一個,侯爺完完整整是你的了,不配也得配,這可是你大半輩子都得不到的機會……好好想一想,這樣熬下去沒個頭,真的不好么?”
“住口!”黃婆失神般地叫起來,燈籠掉在地上,燭苗舔著了紙,猝然燒起來,竹架在火焰里發出“噼里啪啦”的刺耳聲響。
王子喬微微一笑,他“看見”一點魔念悄無聲息出現在黃婆的精神世界,無形的根須向深處蔓延,攫取對方激烈的情緒以作養料,不斷成長。
至始至終,他都未曾施法,只是巧妙撩動黃婆的情緒變化,令其產生強烈的精神波動,籍此勾開一絲精神空隙,孕出魔念的種子。
究其根本,這一點魔念本就是生靈自己的念頭,從人心的土壤里自然而然滋生出來,可謂一念天成,衍化無窮。借助這點魔念,王子喬便可春風化雨,將它漸漸豢養成一枚豐美的果實,最終開枝散葉,徹底占據黃婆整個精神世界。
“黃婆,還不帶路么?莫要耽誤了我給侯爺診治。”王子喬好整以暇地揮揮衣袖,燈籠在燃燒的火焰中付之一炬,斑駁的火燼飛起來,紛亂揚到黃婆臉上,傳來一點又一點刺燙。
黃婆失魂落魄地踩著階梯,一步步往上走,不敢再去瞧王子喬,腦子里卻不斷回響著他夢魘般的囈語“侯爺完完整整是你的了,這樣不好么?這樣不好么?……”
她忽又想起,多年前服侍永寧侯沐浴,她的手撩過熱乎乎的湯水,水珠從少年光滑的背脊一串串滾過,飽滿的肌肉生機勃勃,透出鮮嫩的粉色……
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慌亂地搖搖頭,望見兩旁懸掛的尸魅、兇怪頭顱個個猙獰,在黑暗中與她貪婪對視。
“安心在外守著,莫要打擾,我進去瞧瞧侯爺的病情。”王子喬從容推開二樓廂房的門,從后合上。黃婆頓時心頭一松,像被抽去了脊椎骨一般,頹然癱軟在地。
一點魔念的種子悄悄發芽。
咳嗽聲透過數層帳幔傳出來,廂房內并未點燈,窗戶也緊緊關閉,垂下厚厚的珠簾。王子喬走到牙床前,注視著映在帳幔上的身影,嘴角滲出一絲冷酷的笑意。
“侯爺,我來了。”他緩緩撩開帳幔。
一張青白色僵硬的臉突兀地探過來,嘴唇鮮紅,似要滴出血來,頭發凌亂發灰,稀稀疏疏地披散在肩頭,玉石枕上落了許多枯槁的斷發,隱隱散發出腥味。
“給我藥!”永寧侯傾斜上身,一把攫住王子喬手腕,急迫的聲音像野獸在嘶吼。
“侯爺稍安勿躁。”
“藥呢?藥呢!”
王子喬譏誚地笑了笑:“侯爺,你的兒子、女兒都死了,哪還有新的藥呢?以侯爺如今的身子,也很難再生養了。”
“你答應過本侯的!”永寧侯低吼道,指甲深深嵌入王子喬的肌膚,手指嶙峋如骨,生出細密的灰色茸毛。突然間,他縮回手,抱著腦袋痛苦抽搐著,喉頭不時發出一兩聲古怪的語音。
“侯爺請放寬心,王某自會為你稍減疼痛,安心入眠。”王子喬心頭魔念微動,長袖倏然一展,拂過永寧侯的額頭。后者昏厥過去,一個奇異猙獰的虛影像一縷輕煙,幽幽浮出永寧侯的頭頂心,懸在半空中。
王子喬靜靜地凝視虛影。“你們都死了。”他喃喃說道,語聲疲憊又落寞。
虛影像個瘋子掙扎著,咆哮著,散發出一陣陣龐大、混亂又邪異的氣息。
“可這盤棋,還要繼續下去。”王子喬伸出手,緩緩探入虛影,一粒粒細小如亮沙的魔源落在掌心,轉瞬化作塵埃,灰飛煙滅。
“轟隆!”夜空中炸開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
“噗嗤!”金色的曇花枝纏住魔源,從一個魔人頭顱內抽回,縮入千惑圭的指尖。魔人仆倒在艙室門口,千惑圭從尸體上一躍而過。
捕獵開始了!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滑軟粉紅的舌頭,舔了舔魔源上沾的血漿,臉色潮紅,輕喘著,繼續往客艙的方向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