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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仙人有情無情

  綠遺珠并未直接答話,滿滿斟上一杯酒,輕輕澆在地面上,眉宇閃過一絲哀婉之色。

  眾人情不自禁地心中一疼,恨不得將她摟在懷里,百般憐愛。

  “這一杯酒先祭空雨姐姐。”綠遺珠輕嘆一聲,“兩年前,我與靈犀齋的寧空雨仙子道左相逢,一見如故。我們秉燭夜談、琴舞相和,攜手共游的一幕幕令我至今難忘。不想斯人仙去,音容笑貌皆成往日。”

  “空雨姐姐為了燕擊浪,不惜背叛道門,身死道消。可嘆這人世間情之一物,最是難明。”她神色幽幽,呼氣如蘭,細密的睫毛低垂眼簾,像是受傷收攏的鳥羽。

  眾人聽著她輕聲嘆息,不知不覺悲從心起,神思黯然。

  “遺珠想知道的是,大道究竟無情還是有情?仙人究竟無情還是有情?空雨姐姐究竟做對還是做錯?”她偏著頭,美目閃爍著好奇的光芒,仿佛又變成一個追尋答案的純真孩童,不帶一絲世故的塵垢。

  孔君子暗自嘖嘖驚嘆,這小妮子真是魔道的曠世奇才,居然將天魔諸般妙相與自己融合得渾然天成,假以時日,只怕邊無涯也坐不穩魔二代的頭把交椅。

  伊墨聽到綠遺珠的清談題目,不由精神一振,這類關于天道的探討一向是修士最熱衷的話題,宮中更是藏有大量前輩高人論述大道的典籍,他常年耳濡目染,早就記得滾瓜爛熟。

  “大道當然無情!”伊墨率先說道,生恐邊無涯搶在他前面奪了風頭。他清咳一聲,竭力吸引綠遺珠的注意力,侃侃而談,“所謂大道,乃是天地規則的體現,是天地自然的一部分。因為天地無情,大道由天地而來,當然也就無情。至于仙人,已與大道合一,一言一行莫不相合天地規則,因此仙人也必然無情。”

  這番話也是當今最普遍的觀點,王徽、孔九言諸人聽了微微點頭,并無異議。合道修士破碎虛空,飛升成仙,蛻變為與人類迥然不同的生靈——仙。仙人與道合一,當然不可能與凡人一般,困守在七情六欲中,因此道門和魔門的大多數修士認為仙人無情。至于天道,當然無情,道經早已言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伊墨放緩聲調,柔聲對綠遺珠道:“我知曉綠大家痛失知音,感人傷懷,然而寧空雨仙子既然一心求道,理當無情,舍棄情愛。可惜她又瞻前顧后,難以放下牽掛,如此與自身道心背道而馳,焉能不亡?從大道的角度,她當然錯了。”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又道:“不過,如果你我行事,都只遵從大道而行,那么人之倫理何在?情感何在?樂趣何在?孤王是否應該拋棄王位,不再理會國事民生,只顧自己閉關求長生呢?”

  他語調一揚,振聲說道:“所以從人的角度,我覺得寧空雨仙子做的一點沒錯!她忠于性情,不負知己,實乃當世奇女子。”

  伊墨深情款款地注視著綠遺珠:“在無情的修仙與有情的為人之間,孤王寧可有情,也不屑選擇無情的長生。”

  他這番話說的滴水不漏,還不忘標榜自己勤政愛民,附帶情撩美人,也算十分高明。

  眾人不約而同地望向邊無涯,果然他嗤之以鼻:“拾人牙慧,可笑之極!”

  伊墨面色一沉:“如何可笑了?”

  邊無涯淡淡一哂:“你說大道由無情的天地而來,所以無情。可你我同樣由無情的天地而來,為何有情?”

  伊墨一愕,當場語塞,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

  “你不是仙人,又怎知仙人沒有倫理、情感與樂趣?你所言不過是夏蟲語冰,妄加猜測罷了。仙人的確不困于情,但為何一定是無情,為何不能以理節情,以道心駕馭自己的情呢?”

  “至于寧空雨,為了燕擊浪一個人,背棄了養育她的宗門,背棄自己的家族,如何算是忠于性情?男女的情愛是情,師門的恩情難道就不是情?厚此薄彼,她怎算做得對?”

  “至于選擇無情的仙,還是有情的人,試問太子殿下你有的選嗎?以你的修行資質,你成得了仙嗎?”邊無涯咄咄逼人,一句接一句反問伊墨。伊墨不過是熟讀典籍,自家并不曾真正深思參研過,被對方連續詰問,一時面紅耳赤,惱羞成怒。

  眾人對視一眼,伊墨吃癟,其余人肯定要上陣。只是邊無涯辭鋒厲害,同樣擅于清談,又找不到他言語里的漏洞,一時難以反駁。

  王獻沉吟片刻,輕敲折扇,施施然起身說道:“小魔師對無情二字有所誤解,且容獻先解釋一番。”他并不與邊無涯直接交鋒,而是繞了個彎子,先將話頭引向對“無情”的詮釋。

  “人之性情,其實分為性與情。性是自然稟賦,受之于天,屬陽,屬善;情是后天而成,所感所受,屬陰,屬惡。仙人為得道之士,純陽之體,所以存性去情,稱為無情。”王獻搖頭晃腦地說道,這也是道門對“無情”最正統的解釋,得道之士清靜無為,故能太上忘情,純理任性。

  邊無涯淡淡一笑,問道:“天有善、惡嗎?”

  王獻遲疑著答道:“當然沒有。”

  邊無涯反問道:“既然人之性受于天,性又屬善,那便是善乃天授。可你又說天并無善惡,試問如何授受于人?”

  王獻不由神情一滯,邊無涯又問道:“天地有意志嗎?”

  王獻吞吞吐吐地道:“這個,應該是沒有的吧。”

  邊無涯追問道:“既然天沒有意志,為何只授人善,不授人惡?難道不是有意如此嗎?”

  王獻一個勁地猛搖折扇,向兄長王徽投去求救的眼神。王徽側過首,專注地盯著酒壺上鏤刻的精美鏤金,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

  邊無涯的目光掃過眾人,似笑非笑地道:“你們大晉道門,個個都說道法自然,天地不仁。既然天地是公平的,自然是無心的,那么為何世上善人少,惡人多呢?理應善惡相等才對啊!”

  大晉眾人面面相覷,這一場大道清談,似乎隱隱變成了道、魔之分,燕、晉之爭。孔九言諸人絞盡腦汁,回憶所讀典籍,試圖反駁邊無涯。

  支狩真眼觀諸人唇槍舌劍,自己心不在焉,只是思慮如何從綠遺珠身上弄到金闕圖錄。他并不擅長清談,也沒什么興趣,與其嘴上說得天花亂墜,不如實打實來一劍,便見分曉。

  “小安,你怎么看?”驀然間,謝玄重重拍了拍支狩真,以充滿期待的目光望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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