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權這時湊過頭來,問道:“夏國梁氏是什么?很厲害嗎?”
“夏國梁氏,當是夏立國以后最為顯赫的漢人家族了。大小梁后、父子相繼為相,掌控夏國朝政數十年,當時就是連夏國皇族見到梁氏,都得退避三舍。”陳锃的語氣中有著滿滿的佩服。
梁申卻滿臉苦澀,“先祖當朝時,見罪于皇家,受人挑撥導致族內失和,自此失勢。家父畢生以振興梁氏與夏國為己任,可惜……”
趙權哈著嘴,沒想到自己在村口撿了個這么有身份的乞丐回家。
陳锃知道,夏國當年梁相與梁后互相勾結,權傾朝野,要不是小梁太后與梁乙逋失和,夏國皇位很可能已經被梁氏取代。從夏國皇族的角度來看,這梁氏當是夏國罪人。當是作為漢人,陳锃還是相當佩服梁氏在夏國的所為。
陳锃跟著嘆了口氣,說道:“夏國已沒六年,梁兄弟這些年能避災躲難,實屬不易啊!”
“實不相瞞,六年來乞討為生,彘狗不如。從中興府到臨洮、鳳翔、京兆,再到蔡州,一路動蕩飄泊,上個月才逃出蔡州至此。”
陳锃等的就是這句話,長臨地處金國南端,許多消息往來不便,都說金主已經南遷蔡州,也不知道如今形勢到底會是如何。
陳锃便趁機問道:“梁兄弟離開蔡州時,那邊情況如何?蒙軍可會南下?”
梁申沉吟了一下,說:“據在下看來,金主南遷并非上選,蒙軍一定會揮師南下。”
“不過,如今蔡州外圍遍布金國精兵,蒙軍南下之路并非坦途,加上黃河之南赤野千里,蒙兵已經無法就糧于此地。蔡州應該還可以支撐一段時日。”
“那如何宋國與蒙古聯手對付蔡州呢?”趙權在邊上突然插了一句話。
梁申與陳锃同時一怔。
“小子胡說!宋國怎么可能做此齷齪之事,須知唇亡齒寒,金國一滅,宋國哪來安寧?”陳锃喝斥著趙權,眉頭卻越皺越緊。
梁申微皺眉頭,手指輕敲著桌子,陷入沉思。
趙權心里卻有些小得意,對于金國的滅亡,他只知道兩個事,一是金國是被宋蒙聯軍所滅,宋國的那個將軍好像是姓孟;二是金國在公元1234年滅亡,之所以記得是因為當年學歷史時這個年份太好記了。而讓他頭疼的是,他根本不知道現在到底是公元哪一年。
所以,也搞不清楚金國到底會在什么時候滅亡。
梁申一旦忘了心頭的那根刺,就恢復了冷靜的思維。他抬起眼,看了看趙權,說道:“小權說的不無道理。宋軍一向懦弱,數次北伐都是以向金國求和收場。但是怨恨與恥辱已經積累百年,看到這時候有落井下石的機會,應該是會來插上一腳的。倒是不用擔心他們的兵力,如果他們向蒙軍提供錢糧,那蔡州要守住就很難了。”
陳锃啞口無語,想半天卻不知該如何反駁。
作為漢人,他從心底并不討厭宋國,反而一生癡迷于宋國的文化。但自己畢竟是金國人,如果宋國真的聯合蒙古人把金國滅了,他不知道自己該用什么樣的心態來對待宋人。而且自己之前還一直在琢磨著是否該舉家遷往南宋,以避兵災。要不是岳丈還在蔡州,他可能早就渡淮南下了。
陳锃想了一陣,勉強說道:“自國主南遷蔡州之后,大赦蔡州,寬免差稅,重用烏古論鎬、張天綱等人,有中興之勢。還聽說已經派出使者結交宋國,形勢應該還不至于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隨即,又問道:“梁兄弟,不知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梁申心里又是一痛,他很想說出離開的話,可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陳锃看他有些茫然,接著說道:“梁兄弟,你別誤會。我并非催促你,如有去處,可隨時離去。若是你愿留下,鄙人歡迎之至。”
梁申低著頭說道:“我實在是沒地方可去,夏國與宋國為世仇,我對宋國并無好感,避禍于敵國,非我所愿。只是……只是……。”
梁申這話漏洞實在有些大,夏國與宋國為世仇不假,但是跟金國更是仇得一塌糊涂,金國入主中原之后,百年來與夏國之間的爭戰,已經不知道死去多少人了。而且當年夏國滅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金國在邊上坐視不管。
趙權有些想發笑:這廝說個謊都不太利索,也不知這些年怎么把命給混下來的。瞧他看自己姐姐那眼神,跟當年自己看著系里校花時一模一樣,看著看著結果就把自己給看自卑了。而這種眼神顯然是最無害的那種,有一句話描述的很到位:有賊心沒有賊膽。
姐夫一身的書生氣,竟然絲毫感覺不到這種威脅。趙權卻因此對梁申產生了一種莫明的好感。
趙權心里一動,說道:“梁大哥管過牧馬司,對養馬應該很了解吧。”說著,指了指院子北側棚子里的那匹小馬。
梁申眼睛一亮,看著趙權的眼神已經帶著一絲感激。
“我當年曾在農田司任職,后轉至牧馬司,專管夏國的國馬。”
幾個人同時把目光轉向院邊的棚子里,那匹小馬已經看了他們一個晚上了。
梁申站起身,來到棚前,曲起手指,輕輕地蹭了蹭小馬的鼻尖。那匹小馬甩了甩頭,卻并沒有躲開的意思。
梁申隨后又捋了捋小馬的鬃毛,撓了撓小馬的下巴。
小馬又晃了晃頭,微微地噴了口氣。
梁申把手指伸進馬嘴,摸了一圈隨即退出來。問道:“這馬剛送來沒幾天吧?”
陳锃跟著過來,回答道:“是的,這是上個月岳丈托人送來給內弟的禮物。”
“這個馬差不多才六個多月,還不到七個月,你們實在不該騎著它跑。”
趙權在邊上伸了伸舌頭,作傻笑狀。而陳锃想用眼睛剜下陳耀,扭過頭,卻發現他趴在石桌上已經睡著了。
梁申自嘲地搖了搖頭,“幸虧我命大。不過倒不是擔心它傷到人,這個小馬駒撞到人也不過令人受傷,但是還沒長開的小馬,騎上去會傷到它,而且還影響它今后的發育。”
梁申把小馬從棚子里面牽出到院子里。
月色中,小馬黑灰色的毛打著卷,身上有不少的灰塵,前蹄有些不安地不停抬起又跺下。身高還不超過梁申的胸口。
梁申一邊扶摸著馬的額頭,一邊解開小馬的馬勒,說:“小馬一歲前最好不要給它戴籠頭,就算是戴,不需要時還是得盡可能解開。”
解開馬勒的小馬,舒爽地仰了仰脖了,噴出一聲更響的鼻息,伸著頭往梁申身上蹭著。
趙權很驚訝地發現,此時的梁申眼神清澈而從容,與這些天見到的那個頹廢中深帶著自卑的梁申幾乎判若兩人。
梁申接著說道:“這馬蹄堅而有力,眼神透亮,口齒利落,真的是匹上好的河曲馬!”
他轉過頭看著趙權,“這應該是軍中的馬吧,金國現在馬已經不多了,這樣的河曲良種民間應該基本沒有。”
趙權心下有些佩服,梁申才摸了一會兒小馬,不僅判斷出這馬的年齡,連馬的品種都能分得一清二楚。
“是,我父親現在金軍中效力。的確是快滿七個月的河曲馬。”
梁申心下明了,想來趙權父親在金軍中官位應該不小,否則憑著陳锃一介鄉村私塾也很難養得起這大大小小幾口人,而且沒一定權勢也不可能讓這樣的良種小馬流入民間。
更何況,現在金國上下連個人都很難養活了,更何況養馬。
“雖然是良種,但也得精心伺候,尤其是在一歲之前,否則會給它留下硬傷。”梁申也有些喜歡上這小馬了。
陳锃有些信服了,說道:“別說家里沒人懂得養馬,整個村子也就里正原來在軍中有伺候過馬匹。小兒莽撞,差點誤傷了梁兄弟。如果不是梁兄弟提醒,這馬可能真的會被養廢掉。”
“現在這小馬需要的盡快與人熟悉,也需要人的照護,在喂食方面尤其要注意。一歲之后,再行調教。”
“梁兄大才!”陳锃有些猶豫著說:“不知可否委屈梁兄留下,助內弟調教此馬?”
對于岳丈送來的這匹小馬,陳锃其實沒有太大的感覺。不過他明白岳丈的心思,雖然不一定要讓趙權日后從軍,但也希望趙權從小能夠熟悉兵馬。
只是自己滿腹書文,但畢竟是紙上文章。要說軍陣兵馬,還算是略知一二。要論養馬、農桑,乃至妻子操持的釀酒之事,那根本就幫不上忙了。
陳锃也看出來了,這梁申應該是有真才,想著以他的學識肯定可以教會趙權一些自己教不了的東西。
梁申的目光又開始躲閃著陳锃。囁囁嚅嚅著說不出話來。
趙權笑著過來抓住梁申的手,“你就留下吧,不過我們家沒工資給你,但是飯管夠!”
梁申的臉微微一紅,有些窘迫地說:“不敢不敢,先生愿意收留,梁某感激不盡!只求一飯,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