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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父親來信

  十一月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本來應該是暖洋洋的感覺。

  但辛邦杰卻熱得已經將衣裳全部敞開。

  他一邊甩著衣袖取風,一邊腳步不停,保持著最快的速度,繼續前行著。

  翻過一座小山丘,前方遙遙便可以見到長臨村的影子。

  從蔡州到長臨村,兩百多里路,快馬也就一天不到。辛邦杰靠著雙腳,已經走了兩天半時間。

  以常人來看,這速度已經是相當驚人了,但辛邦杰還是不太滿意。

  長年在馬上生活,無論去哪都有馬代步,像這樣靠雙腿奔波似乎有很長時間沒經歷過了。不過還好,再過小半個時辰,差不多也該到長臨村了。

  辛邦杰抬起頭,看看已高掛空中的太陽。

  這是一張平淡無奇的臉,放在人群之中,很難能引起別人的注意。眉略粗,臉略方,嘴略闊,眼瞼總是微微下垂。眼中時不時閃出一些夾雜著憂慮、不甘與懊惱的神色。

  頭上戴著一個舊的氈帽,身上一襲敞開的灰白衣裳,看上去就是一個趕路的農夫,只有腳上那雙破皮靴顯得與普通農夫有所不同。

  手上握著唯一的一個能稱為兵器的東西:一根齊眉鐵棍。離開時,所有的兵器刀矢全部收繳回去,在以后相當長的時間里,他很可能得靠這根鐵棍來自衛,同時去保護義父一家大小。

  快到村口了,一路上沒見到一個行人。

  七月份時,辛邦杰曾經來過一次。那次是以征兵的名義過來的,順便給小權送了匹馬。

  當時從這個村子里征走了三四十名青壯年,這差不多已經是這個村子里所有符合征兵條件的青年男子了。只是村子里這批青壯被征之后,明年村里很可能連下地種田的人都沒有了。

  對此,辛邦杰也只能在心里重重地嘆口氣。

  不知道小權他們怎么樣了,送給他的馬會不會被他給養死掉?

  想起這個義弟,辛邦杰的腳步不禁又加快了幾分。

  “我將以我的一生來保護他,以報義父之恩”。這是臨行前,自己答應義父的,辛邦杰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得到。

  但是一想起義父,辛邦杰的腳不禁又停下來了,他緩緩地轉過身,身后的小山已經完全遮住了他來時的路。他眉間的憂愁顯得更深了。他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可能再見到義父,更不知道他最終離開義父,到底是對還是錯?

  經過村口的那個鐵匠鋪時,辛邦杰沒有停下自己腳步,拐個彎,再走近百步,便看見村里的那個祠堂。

  祠堂前的谷場邊上,辛邦杰一眼就認出上次他送過來的那匹小馬。

  小馬已經有半個人多高了,正昂著頭舒爽地甩著脖頸上的水珠。略微鼓起的小肚子邊上,一個小孩子正在給它擦洗著腿肚子。

  邊上,還有幾個小孩正在追逐玩鬧。

  辛邦杰認出洗馬的正是趙權,抬腳便走過去準備跟他打招呼。

  突然眼前黑影一閃,辛邦杰下意識的頭一偏,“喝”的一聲,右手一抓,便把激射到眼前的東西抓住了。

  是顆小石子,雖然速度不快,但也讓手掌有些生疼。

  辛邦杰略微轉過頭,便發現邊上一個小胖子正把手中一件東西縮藏起來,他不用看就知道這小胖子是陳耀,只好把正要發作的怒火強行蹩住。

  “小耀!跟你說過多少次,再拿彈弓隨便打人,我就沒收那個彈弓了!”

  剛抬起身的趙權,瞥見陳耀的小動作,先罵了一聲,再轉過頭來,見到渾身風塵的辛邦杰。扔下抹布,直接撲過來,“大哥!”

  辛邦杰咧了咧嘴,露出一個笑容。右手扔掉抓著的小石子,在趙權的腦袋上蹭了蹭,感覺到義弟似乎又長高了些,但還是太瘦弱了。看來首先得想辦法給他把身子養壯一點。

  “大哥,你怎么有空過來了!”趙權獻寶地一邊拉著他的手,一邊指著邊上的小馬,說:“你看,這馬我養得怎么樣?”

  小馬似乎還認得辛邦杰,甩著尾巴對他打了個響鼻。

  “嗯,確實不錯!”辛邦杰有些訝異,他走過去拿手背蹭了蹭馬脖子,毛細膩而滑潤,脖子上的肉結實而有張力,這馬的確被伺候得不錯。

  “哼,是你養的嗎?”邊上陳耀吸了口鼻涕,細細地叫著。

  “怎么不是我養的?難道是你不成?沒看我天天給他刷洗嗎?”

  “對了,大哥,我爹呢?”趙權怒斥陳耀后,轉過頭問向辛邦杰。

  辛邦杰張了張嘴,猶豫著該怎么回答。

  可還沒等他想明白,趙權又說道:“走,先回去吧,姐姐看到你一定高興壞了!”

  “申哥,有勞你,幫忙把小馬哥拉回去。”

  “對了,”趙權指了指梁申,又指了指辛邦杰,“這是我的老師梁申,申哥。這是我的大哥,辛邦杰。”

  辛邦杰與梁申年紀相近,一個虎背熊腰,渾身都悶著一股斗志。一個看著瘦弱,但透著一絲隱隱的韌性。

  辛邦杰對著梁申抱了抱拳,梁申回了個拱手禮,兩個人都沒開口,只是眼神中都有一些疑問。

  趙權知道,這兩個人都有一個不愛說話的脾氣。上次見到辛邦杰,雖然跟他認了兄弟,但也總共沒聽他說過幾句話,看來就是一個天生不愛說話的家伙。而梁申內才十足,只是多年流浪生活,讓他養成了不愛在生人之前說話的習慣。

  趙權沒多說什么,拉著辛邦杰,喊了聲:“小耀,趕緊的,滾回家了!”

  過了谷場,拐個彎,剛到老宅門口,趙權就昂著脖子喊道:“姐、姐夫,辛大哥來了!”

  趙權與辛邦杰進入院子,趙槿與陳锃也從屋子里出來了。

  趙槿看到辛邦杰,欣喜地迎過來,“邦杰,你從蔡州過來的嗎?父親可好!他有一起來嗎?”

  辛邦杰向陳锃抱了抱拳,張了張嘴唇,臉色猶豫,還是沒想清楚該怎么回答。

  陳锃對著趙槿說道:“娘子,別急著問邦杰,他一路辛苦,先歇一會吧。”

  “哦,對的,”趙槿不好意思地對著辛邦杰笑了笑,“邦杰你先坐下,喝點水,我給你弄點吃的去。”說著,轉身拐進了廚房。

  辛邦杰從胸口里掏出一封信,遞給陳锃,自己走到井邊,打了一桶上來,雙手一并,撈起一捧水,直接就蓋在臉上。

  就著冰冷的井水,把臉上即將溢出來的淚水直接抹擦干凈。然后又把頭埋進桶里,咕咚咚地狂喝了數口井水。

  陳锃拆開信封,信上字跡雖然談不上什么架構筆力,但方正堅挺,力透紙背,正是自己岳丈的親筆。

  “锃兒、槿兒、權兒,見字如晤。”

  “蔡州開戰在即,為父身系國事,無法回鄉,現讓邦杰代為父回去照顧一二。望汝等相互扶持,以求避過這場兵災。切記,萬不可到蔡州來尋吾!此事一了,為父自會回鄉與汝等相聚。”

  不足半頁的書信,陳锃捧在手中,沉甸甸的感覺。一陣惶然由心中升起。他捏著信箋,背著手,默默地在院子中踱起步來。

  趙權眼巴巴地看著陳锃,剛想發問,走到跟前的陳锃順手就把信箋遞給他。

  趙權接過信,先掃了一眼,又認真地看了兩遍。同樣地怔住了。

  半年前,辛邦杰以征兵的名義回家與他相認時,他就覺得有些不對勁。按理這種場合父親一定是要在場的,幸虧姐姐在成婚時有見過辛邦杰,否則自己肯定得懷疑這個突然出現的大哥。

  據姐說,父親與母親成婚不久,在姐姐出生之后,父親便以武舉入仕,隨軍入遼東作戰。

  但是沒兩年中都便被蒙軍攻陷,遼東與中原道路阻斷,以致十萬金軍滯留遼東,父親也一直無法回來。

  直到趙權出生前一年,父親率著十數個親兵,從海路走山東才得以回歸。

  辛邦杰就是父親在遼東十數年間收養的一個孤兒,并認其為養子。這些年辛邦杰一直跟隨在父親身邊。

  半年前父親說沒空回來,只見到辛邦杰,趙權覺得還可以理解。可是長臨村距蔡州也就二百多里路,快馬一天即到。父親卻始終沒再回來過,如今卻又把最信任的義子派回家。

  趙權突然覺得渾身發涼,他有種想立即去趟蔡州的沖動。

  隱隱之中,他覺得,此時不去,很可能這輩子再也見不到自己的父親了。

  陳锃與趙權相向而立,但兩個人的目光卻各自迷茫地交錯而過。

  “吱”的一聲,院門推開,探進了一個腦袋。陳锃與趙權同時把目光轉過去。

  陳耀嚇了一跳,把腦袋一縮,想了一想,自己似乎沒干什么壞事,又探進腦袋看了兩個人一眼,才把身子擠進門。一邊狐疑地看著兩個人,一邊從他們邊上繞過去,然后喊道:“娘!我餓啦!”

  趙槿從廚房里出來,看了看院中發呆的三個人,跟陳耀說:“去叫梁叔叔過來,一起吃飯。”

  陳耀一邊嘟囔著:“憑什么我要叫他叔叔!”一邊順著走廊走到隔壁宅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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