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熙二年,蒙古窩闊臺汗十年,西夏滅國后十一年。
公元1238年八月。
雖然已經過了中秋,可是天氣依然悶熱,見不到一點的風。陽光雖然并不毒辣,但是被曬了一整天之后,汗水與灰土在衣甲里互相充分地發酵,趙權覺得自己就像醬缸中的黃豆一樣,渾身冒著酸臭味。
整支隊的所有人,都是大汗淋漓,猶如剛從水里爬出的一支水軍。身下的馬也都淌著汗水,不住地噴著響鼻。隊伍不得不每過半個時辰就停下一次,給人馬補下水。
無云的天空之下,放眼望去,一片灰茫茫的曠野。偶爾看到了幾棵樹,枝枝丫丫,掙扎著戳向天空,樹上零零星星地掛著一兩片已經枯黃的葉子,只要給點風,這葉子便會飄落而去。
道路兩邊的田地里,光禿禿的連野草都沒見到幾棵,地里滿是干裂的泥塊與數叢黑乎乎的硬苗茬。
“看來這邊的蝗災也是有點嚴重啊!”走在邊上的吳一虎嘆了口氣說道。
這是個年約三十的漢子,平日里總是一副松松垮垮模樣,但兩眼中卻時時冒著一些精光。跟在他后頭的是他的族弟吳天,他與董用、史青,原來便是丁武手下。吳一虎卻是從郭侃另外調入,協助丁武管理漸丁隊。
趙權一直不理解,郭侃為什么會這么重視他們這幾個人。不但為他們五個人特地組建了一支“漸丁軍”,還給幾個人配了一對一的專門“照護”。
這支有些奇怪的“漸丁軍”,說是軍,其實就是一支十人隊,因此大家還是稱為“漸丁隊”。由丁武以十夫長身份率領,直屬郭侃。目前的職責是負責戰場上的信息傳遞、巡邏與探路偵察。吳一虎與李毅中則被任為漸丁隊的“隊副”。
河南今年全境的大旱對長臨村的影響不算特別大,但隨后的蝗災卻是讓駐軍吃盡了苦頭。趙權與梁申想了各種辦法,都是收效甚微。
倒是秦子緒出了個不錯的主意,白天在田間焚燒各種枯草,利用煙薰抵御蝗蟲。晚上在田間的各個角落點上小火,又在火邊安放敞口袋子,引捕夜間出動的蝗蟲。
諸多努力之下,好歹保住了長臨村今年的糧食。而且還喂肥了許多的鴨子。
但是,河南其他區域情況顯然非常糟糕。在旱災與蝗災的雙重打擊下,據說大部分地方顆粒無收。好不容易安撫下來的百姓又開始四處流離,有些北上河北或逃向山東,有些又偷偷南渡投奔宋國。
蒙古國派駐河南的課稅使陳時可雖然傳達了免去今年田租的詔令,但是剛成立的河南行省根本不可能有多余的錢糧來賑濟災民。
河南各路屯駐兵馬也開始陷入糧草不足的困境。不僅如此,河南境內圈出的一些牧場的青草也被蝗蟲一掃而光,牛羊因為草料不足而大批宰殺,只能勉強保證軍中喂食馬匹所用的草料。
據梁申分析,大旱與蝗災,這是今秋蒙古出動大軍攻宋的最主要原因。二月份王楫使宋,雖然沒有達成和議,但宋國也派了將作監周次說為大元通好使,隨王楫北返,繼續商討和談事宜。如今大災過后,即便達成和議,蒙古的存糧也不足以供應數十萬留駐河南的大軍。唯一的辦法就是向南劫掠,以獲得錢糧熬過災年。
梁申認為,對蒙古人來說,對宋之戰若勝了,當然可以收獲大量物資。即便是敗了,死一些漢人炮灰,也少些供養的壓力。
因此,梁申對今年的這場攻勢雖然并不看好。
他認為蒙古軍隊缺乏必勝的決心與欲望,無非是多搶些錢糧而矣。但梁申覺得無論蒙古是勝是敗,對他們的影響都不是很大。與宋軍作戰,北兵最大的優勢是,打不過,跑還是沒問題的。憑著馬匹的優勢,宋軍即便敢于出城野戰,也很難追擊撤退的蒙古軍隊。
不過辛邦杰認為,如果蒙古打了場大勝仗還好說,一旦遭遇挫敗。大部分漢軍尤其是真定軍一定會選擇北撤。自金國滅亡那年真定軍南下至今已近四年,軍中厭戰情緒開始出現,而且河南連年的災害與人口的流失,已經無法供養這么多的軍隊。
長臨村,就將會面臨著被放棄的命運。
這一點上,趙權比較傾向辛邦杰的看法。
那么,擺在他們面前一個越來越現實的問題,就是如果是戰敗之后,他們該如何自處?
給他們的選擇機會根本不多,投宋之路已經完全斷絕,既便是在戰場上被俘降宋,那下場也一定是可悲的。脫離真定軍,無論淮南淮北都已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
那,只有跟著郭侃去真定了。
其實說來,這些年,要是沒有郭侃部在長臨軍駐扎,就憑著他們這幾個老弱病殘的,別說是南宋來攻,就是十來個山匪,也足以把長臨村屠過數輪了。
沒能力保護自己、保護親人、保護自己的家園,趙權再次深刻地感覺到了無奈與痛苦。
“留的青山在……”如今的趙權也只能這樣地安慰自己了。
趙權的思緒突然就轉到了長臨村的那片山上,還有山上姐姐、姐夫以及母親的墳墓。臨行前,他帶著陳耀去上了次墳,讓他無比驚訝的是,母親的墳前竟然擺著一小壇酒,還有燒過的紙灰。他問了梁申與辛邦杰,都不是他們。于是,又有一個奇怪的念頭繼續在他腦子里瘋長。
會不會……
“嘶…噢……”趙權正神游天外的時候,跟在后頭的小馬哥突然發出一聲不安的叫聲,隨后重重地顛了下身子。
趙權回過頭一看,窩在小馬哥身上的陳耀雙手摟著小馬哥的脖子,撅著個屁股,身子歪斜著,已經快掉下馬去了。
趙權在心里嘆了口氣,勒住韁繩,側過馬身等著小馬哥過來。伸出手中的兵鏟,照著陳耀的肥臀便是一拍,喝道:“小耀!別睡了,快掉下去了!”
看著迷迷糊糊睜開雙眼的陳耀,趙權又忍不住低聲怨著:“叫你在長臨村呆著,你卻非要出來,出來了,卻又耐不住苦,行軍路上你還能睡著,讓你摔下去被踏成肉醬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