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酒喝得趙權實在過癮,這個老侍,可算是他來到這個世上后,見過的酒量最好的一個人。從午后到華燈初上,兩個人竟然喝掉了兩斤的石忽酒,把陳耀心疼得在邊上直跳腳。
這位老侍確實姓侍,名其軸,實際年齡四十不到。其學識與談吐讓趙權是真正的欽佩不已。
趙權此生所認識的人中,在學識上有所建樹的人有四個。姐夫陳锃是他的啟蒙之師,但其學識終究只限于經書之內,最多只有小學老師的水平;梁申對儒學有所涉獵,更強的卻是實務操作能力,應當擁有中學老師水平;在和州見到的秦九韶,進士出身,其術數能力當世無人可比,足夠做自己的大學老師。
而眼前的這位老侍,言語時而高雅時而粗俗,引經據典、插科打諢,句句珠璣。真可謂上知天文地理、下曉三教九流,經史子集、詩書醫畫,無所不通。才確實高得很,趙權不知道有沒有八斗水平,但六七斗是肯定跑不掉的。
這個人,是個絕佳的研究生導師。
只是趙權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的水平到底有沒有達到讀研的資格。
一頓飽酒之后,兩個人幾乎成了兄弟,起碼是在酒桌上的兄弟。
夕陽已落,酒樓內客人漸多,在陳耀明示暗示了第一百零八遍之后,老侍終于起身,謝絕了趙權的相送,獨自一個,蹣跚離去。
石忽酒樓二層的一個雅間里,四個長衫男子正端坐于桌旁。
相比樓下的嘈雜,這里果然清凈了許多。
坐在主座上的,正是老侍,侍其軸。
四個人本來已經在樓下呆了半個下午,見客人漸多,侍其軸便讓趙權將他們位置挪至雅間。頗有眼色的趙權不但照辦,還另外贈送了他們一桌酒菜。
只是,四個人如今卻都沒有動筷舉杯的意愿。
坐在侍其軸對面,發須皆白的是元好問。
元好問字裕之,金宣宗興定五年進士。雖然自小便被稱為“神童”,卻屢試不第,直到三十五歲時,才在翰林學士趙秉文的舉薦下,以宏詞科登第。但此時金國已經處于飄搖之中。
蒙軍攻打汴京時,元好問為蒙軍所俘,被囚于山東聊城數年時間。直到去年,在耶律楚材幫助下,才得以脫身。
坐在侍其軸左邊的是王鶚,正大年間狀元。右邊的是李治,真定欒城人,也是正大年間的詞賦科進士。
四個人中,只有侍其軸一個為布衣出身,可是其他三人都隱然以其為尊。
侍其軸,遼西貴德人氏,一身才學皆為金國末年的士林領袖趙秉文所授,是趙秉文唯一認可的弟子。
為了給老師養老送終,侍其軸一直未曾出仕,直到六七年前,七十四歲的趙秉文去世之后,受其所托,侍其軸才來到稿城,給董氏家族的董俊充當幕僚,并負責教導董俊的數個兒子。
因此,即便是年齡大他許多的元好問,也得尊其為“師兄”。
這四個人,都是當世大儒,四人一起足以撐起北地文壇的半邊天了。
侍其軸見其他三個半天都默不作聲,又催問道:“諸位,如何,且說說。”
元好問苦著臉說道:“你讓我等辛苦過來,就是為了見這樣一個小娃娃?老夫與百一年過半百,就算這小娃娃二十年便可成材,那時我還會在這世上嗎?”
邊上的王鶚點了點頭。百一,是王鶚的字,四人中他與元好問恰好同齡,今年剛到五十。而李治年紀雖然略小,但也是將近半百。
侍其軸曲指輕敲桌沿,沉吟道:“年齡,的確是他最大的劣勢。但反過來說,這也是他最大的優勢。只有他,才具備其他人不可比擬的成長空間。
諸位想想,如今金國故地,無論年齡大小,能入你我四人法眼者,又有幾個?
山東李全已死,其子李璮困守益都,自保都成問題;其他的包括河東劉黑馬、百一暫時寄居的保州張柔,真定史天澤,這些都可稱為當世梟雄。然而無一不是目光短潛之輩,可為一地之雄,卻無逐鹿天下之能。
至于大名府王珍、濟南張榮、東平嚴實,更是不值一提。
而這些世侯萬戶之子,皆生于富貴,能保住家世已屬可貴,想再進一步,勢如登天。”
“稿城董氏呢,你也不看好?”李治問道。
侍其軸嘆了口氣,回答道:“當初若非先師遺命,我是不會寄居于此地。先師曾受董家之恩,我此舉純粹是為先師還情。只是沒想到,來董家一年不到,董氏家主董俊便戰死河南。在我傾力幫助下,其長子董文炳以十六歲年齡得任稿城縣令。然而,此子受不得委屈,忍不得氣。遭史天澤擠兌,竟然一怒之下掛職而去。如今,董氏一族已再無可用之人了。”
其他三人聽著,不由跟著扼腕而嘆。的確,如今北地戰事雖然已經平息,然而治而無序,各地世侯據地而爭,卻委實無一個能稱為“雄主”之人。
“你們覺得,會是誰接任窩闊臺成為汗王?”李治突然又問道。
大伙兒眼光都望向王鶚,四人之中,他現為張柔幕僚,算是跟蒙古國關系最為接近的,也比其他人多了些對蒙古國內情的了解渠道。
“窩闊臺汗病重,這并非傳聞。”王鶚一開口,其他人便聽得心里一緊。
“但即便是窩闊汗明日去世,今天也確定不了誰來繼任這個汗位。諸位都知道,自成吉思汗之后,蒙古人便以忽里勒臺會推選為汗王選拔的唯一依據。
拔都率諸汗王長子西征,如今看來未必會回來爭這汗位;成吉思汗留給拖雷的大軍這些年已經被窩闊臺侵吞大半,拖雷一系實力大損,很難有把握爭到汗位;而窩闊臺最出色的兒子闊出卻已死在河南,長子貴由——”
王鶚搖了搖頭,接著說道:“說實話,此人我并不太了解,之前唯一拿得出手的戰功,就是平蒲鮮萬奴的東夏國,雄才大略那肯定是談不上的。”
“你意思是稿城這位,還有希望?”
“只能說,不排除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