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眼光掃過大帳,終于在角落里發現了一個身影。
“趙璧,你從燕京至此,不是有事稟報嗎?為何遲遲未言?”
趙璧從角落里膝行而中,跪伏在地,嚅嚅不敢言。
“怎么了?劉秉忠呢?他規劃的燕京新城,進展如何?”
趙璧的腦袋,埋得更深了,隱隱聲音傳出:“微臣……罪臣,犯下大錯,求大汗責罰!”
“起身,好好說話,怎么回事!”
趙璧終于緩緩抬起頭,眼中有淚水閃爍,“劉秉忠已經不告而別。”
“什么!”忽必烈怒喝道。
“五日之前,劉秉忠突然從寓所中消失不見,只留一份萬言奏折,讓罪臣轉交大汗。”趙璧從懷里掏出一本厚厚奏章,雙手高高捧起,端在頭上。
忽必烈沒有去接那份奏章,冷冷問道:“為什么現在才來說這事?為什么沒發動去尋找?他到底去哪了?”
“是……全是罪臣過錯……”
忽必烈不想用劉秉忠,卻并不意味著他會允許劉秉忠私自離開。這種人,無論去了哪,對自己來說,都是一個重大的威脅。
“此事,微臣以為,不全是趙璧先生的錯……”史天澤忍不住開口說道:“是高天錫……”
忽必烈猛吸一口氣,長吐而出。
確實,高天錫被殺,他剛剛建立起的密諜司,勢必還處于群龍無首狀態。對于劉秉忠的監視,便難免出現漏洞。
該死的,這廝一定跑東北去了!
侍立身后的阿里海牙,取下趙璧手中的奏章,遞給了忽必烈。
洋洋灑灑,真有萬言。
劉秉忠在奏章之中,并沒有任何的怨憤之語,只是說近來心有所動,決定外出游歷。主要的內容,是針對中原的現狀,給了許許多多的建議。
劉秉忠覺得,中原治理應首重農桑。包括各種水利的修建、以減免賦稅來吸納各地流民、邊境區域的軍屯改良,尤其是對于黃河的治理必須提上日程。
其次是教育,除了在各縣級區域加大學堂的建設與投入之外,應盡快地重開科舉,以選拔賢才,改變如今以推薦為主的官員任命體制,讓所有人都能看到一個明朗而通暢的仕途渠道。
第三是貿易的開拓,重點要發展與西域的貿易,同時重視與宋國全面貿易的開展。可以參考金國故例,在淮水兩岸,擇扯開設榷場,以鼓勵雙方的民間貿易,促進南北商貨流通,以期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中原的經濟。
在劉秉忠看來,目前中原內部最大的危機,是漢世侯依然擁有相對獨立的區域治理權力。各漢萬戶在自己的領地之內,不僅擁有治兵權,還有制定稅賦的權力。忽必烈雖然已經稱汗,實際上不過是中原的“共主”,而非國主。
這其間,最嚴重的當屬益都,兵不受調、官不聽宣。再不改變,國將不國。
為此,劉秉忠提議,應當對所有的漢萬戶進行軍民管理的分權。每個世侯之家,或軍或民、或將或相,只能保留一人。即掌軍權者不能任一路以上或中樞為官,任職高官的便需放棄軍權。以此,將中原各地的軍民管理,真正收歸中央。
同時,推廣行省制度,改路為省,正式厘清各省地域與管轄范圍,以實現對地方的有效管治。
對于燕京新城的建設,劉秉忠也給了許多的建議。包括新址的確定、都城的規劃、皇宮的規模、官民的住宅配置。甚至還考慮了河道的疏通,不僅要通過衛河聯接大沽寨以獲得出海口;還建議考慮重新挖通運河,以打通南北的水路運輸。
忽必烈花了半個多時辰,才把這份萬言奏章看完。
掩卷長息。
這萬言書中,其中很多的內容,是當年蒙哥剛剛上位時,自己與劉秉忠促膝夜談,提出的中原治理方案。但是,也加入了劉秉忠許多新的思路與更加切實可行的實施細則。
十多年來的一幕幕影像,不由自主地在忽必烈腦海中閃現。
自己在和林時落魄無依,劉秉忠義無反顧地成為自己的第一個助手;
在柔遠時,無人無錢,是劉秉忠幫自己四處招賢籌款;
在邢州,是劉秉忠讓自己得到了中原諸儒的第一次認可;
獲得京兆封地時,最興奮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劉秉忠!
那時候,任何一個小小的成績與收獲,都能讓兩個人欣喜不已。那時候,兩個人幾乎夜夜抵足而眠,日日奔波勞累卻樂在其中。因為他與劉秉忠,始終都堅信一點,自己一定會成功,一定會成為整個中原,唯一的主人!
可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的身邊,不再有劉秉忠的影子了?
忽必烈皺眉沉思。
是歷盡艱難險阻,攻滅大理之后北歸?還是諸儒歡慶成立金蓮川幕府的時候?或是攻宋之戰之后?或是自己匆匆稱汗之時?
帳內文武,看著心神不定的忽必烈,都努力地摒息著自己的呼吸。
跪得雙膝全麻的趙璧忍不住歪了歪身子,牽動忽必烈茫然的視線,讓他重新看向趙璧。
忽必烈的心中,涌出濃濃的悔意。
劉秉忠——
確確實實是個人才啊,而且是棟梁之才。
如今自己的朝堂之上,無論是趙璧、王文統、竇默,甚至是耶律鑄,都遠不及此人。
劉秉忠當年選擇自己,說明他的眼光極為長遠;而自己看中劉秉忠,一樣說明了自己的眼光沒有任何問題。
只是,自己真的不該將他放逐于燕京。
而是應當,將其直接斬殺!
這樣的人,一旦為權國所用,無異于為其送去了千軍萬馬。
忽必烈的視線從趙璧頭上,移至史天澤身上,只是靜靜看著,不說話。
史天澤渾身毫毛直豎而起,良久之后,只能躬身說道:“不知大汗,有何吩咐?”
“對于東北的權國,你有何看法?”忽必烈淡淡地問道。
東北的權國啊——
史天澤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
這是他的義子郭侃當年留下的禍端,如今卻成為了心腹之患。史權的真定軍在錦州損失慘重,郭侃橫掃西域的遠征軍同樣一無所獲,且惹出了一地雞毛。
誰又能預料得到,當年在淮水北岸一個小破村子里走出的這一小撮娃娃,如今會長成一個這樣的巨人。
“史權、郭侃兵敗錦州,末將愿領大汗責罰。”
忽必烈有些不耐煩的擺了擺手,說道:“我現在不想追究誰的責任,只想問你,有何對策?”
史天澤沉吟片刻,答道:“末將以為,可令郭侃駐守海陽。諸軍攻打錦州,四百余里的糧道,是最大的漏洞。若只是駐守海陽,賊兵即使能攻破榆關,也必得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
忽必烈一聲輕嘆,“難道,就無法滅此跳梁小丑嗎?”
“攘外先安內,眼下當務之急,需先厘清中原之患……”
“中原之患啊……誰可為將?”
“末將愿意一戰。”
“除你之外呢?”
史天澤心里一驚,偷偷打量忽必烈,并沒有在他臉上看出任何不豫之色,這才沉吟片刻后說道:“霸突魯將軍?”
雖然搞不懂忽必烈與史天澤在打什么啞謎,但是聽到從史天澤嘴里吐出自己的名字,霸突魯下意識地便挺了挺胸膛。
忽必烈卻沉默不語。
中原各個勢力,河北、河東、京兆,算是忽必烈的基本盤,燕京如今也沒有任何問題;河南這些年依靠屯田,大部分區域已經被張柔與史天澤瓜分;山東西路與濟南分別在嚴氏與張宏手中。剩下的,便只有益都李璮了。
蒙哥發動的攻宋之戰,所有參戰的漢世候勢力多少都有所削弱。如史氏的真定軍,不僅在錦州城前死傷慘重,在剿滅阿里不哥的戰役中,更是出了死力;而張柔,直到今天,依然堅守在鄂州附近的白鹿磯上,宛若孤島。
唯一一個勢力不減反增的,便是益都李璮,此戰之后,竟然趁機將整個山東東路全部收入囊中。
史天澤所謂的安內,指的正是益都李璮。
忽必烈的沉默,顯然并不是他不想對李璮動手,而是因為他覺得霸突魯,無法擔此重任。
那還能有誰?
一個個將領的名字,在史天澤的腦子中不停閃過。
不讓自己去,張柔不讓撤兵,劉黑馬駐守川北……
兀良哈臺駐兵息州,以接應張柔;霸突魯不堪使用;也相哥兵敗和林,正在南撤的路上……
其實郭侃倒是挺合適的,但史天澤已經不敢提這建議了。
或者,大汗在乎的,不是誰為主帥,而是應當派哪支兵力去剿滅益都?
史天澤猶猶豫豫的,嘴里又吐出了一個名字:“李恒——”
說完,他便有些后悔。
李恒,西夏神宗李遵頊后人,是唯一留存于世的一支西夏皇裔。
當年,成吉思汗攻滅西夏國時,李恒祖父戰死,其父親李惟忠卻降附了也相哥。而李恒則被移相哥收為義子。
此人年僅二十一,但是在戰場上的表現,可圈可點。此次也相哥兵敗和林之后,還能帶著近萬兵馬南撤,其中有近半功勞應當歸于李恒。
唯一的問題,就是年紀太輕了!
“李恒是誰?”帳內有低低的詢問聲響起。
有些人面露茫然之色,有些人卻一臉詫異。
而忽必烈,卻是微微頜首。
推薦之人得到忽必烈的認可,史天澤的心里卻是微微一沉。
李恒身份特殊,他是也相哥的義子,代其統率部分蒙古軍隊自然不成問題。而且他并非漢人,就不會與中原的漢軍產生太多的糾葛。
大汗,這是在懷疑自己會與李璮暗中勾結?
還是在懷疑別的漢萬戶?
史天澤正驚疑不定時,忽必烈突然說道:“史將軍,可有意入中樞為相?”
這話,如一聲驚雷,把帳內文武炸得目瞪口呆。
“這……”瞠目結舌的史天澤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自己從小便隨父、兄在軍中廝殺,就沒正兒巴經讀過一天的經書。讓自己領兵上陣,縱然面對千軍萬馬,也無所畏懼。可是讓自己領著一群文官,管理政事?
大汗,是在給自己難堪,準備看自己笑話嗎?
忽必烈掃了史天澤一眼,淡然說道:“劉秉忠有個建議,諸路管民官理民事,管軍官掌兵戎,各有所司,不相統攝。我覺得,很不錯。史將軍若是有心,可以考慮一二。”
大汗,這是要剝奪自己的兵權!
史天澤恍然而悟。
一些同情的目光,紛紛投向史天澤。
“微臣領命……”史天澤起身,緩緩下跪,眼中閃出一些苦澀。
“只是,微臣不擅財賦,怕……”
“無妨,財賦之事,你可與王文統多行協商。而且,我允許你,可以挑一些人以輔助。”
史天澤眼光微微掃過帳內的文臣,略微松了口氣。原來自己的一些隨軍幕僚,如今大多在忽必烈手下為官,重新召回使用,配合上倒是沒有任何問題。
忽必烈既然允許自己有挑人的權力,也許他真的并非是出乎對自己的不滿而剝奪自己的軍權。
或者,是以自己來警告那些不想放棄軍權的漢萬戶?
耶律鑄被除去相位,乃至自殺身死,這并不讓趙權感到意外。
可是接替他的人,不是竇默、不是平章政事王文統,而竟然是武將出身的史天澤!
而此后,史天澤迅速地發布了一系列的政令,在中原全面實施軍民分權、罷侯置守,并推行遷轉法、省并州縣。開始在燕京大肆籌建新都;并四處征召屯田軍士。
這一系列的舉措,讓趙權有些不明所以。
也不知忽必烈這是在準備對付大權國,或是有其他的目的。
為此,趙權趕回旅順,特地與劉秉忠見了一面,結果什么話都沒套問出來。
得知蒙哥在戰場上去世的真相之后,劉秉忠給趙璧留下一份萬言奏章,在大權國密諜的協助下,從大沽口泛舟來到旅順。
大權國所有官員,對于劉秉忠的到來,都表示了極大的熱誠。除了在南京府城,已經幾乎挪不動身子的元好問之外,與他認識的文官全都來了旅順與其相見。
幾乎憑著一己之力,將一個蒙古王公輔佐為中原共主,劉秉忠值得他們表現出這種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