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打得再慘,總算是還未被元軍攻占。
與揚州一水之隔的鎮江,此時卻已經被伯顏率領的蒙軍主力攻破。
稍事休整,留下一萬兵力駐守以防止揚州兵馬渡江,伯顏便立即兵分三路南下。
右路軍以阿剌罕為主將,董文炳為副,率蒙漢步騎十余萬,自建康出四安,經廣德,趨獨松關(位于臨安西北,現浙江安吉縣獨松嶺)。
左路軍以奧魯赤為主將,張弘范為副,率水陸軍十萬,順江入海,取道江陰軍、許浦,進趨華亭(今上海),至澉浦(今海鹽)。
伯顏親率中路軍,李恒為副,水陸并進,攻打常州。
四月十八,右路阿剌罕軍攻溧陽、建平、四安鎮、廣德,占獨松關,距臨安只有百余里;左路奧魯赤軍降江陰軍,由海道至澉浦登岸,從東北逼近臨安;中路伯顏軍經丹陽,屠常州,降平江府,入無錫、平江府城,距臨安城還有兩百五十里。
此時的臨安,早已亂成了一團。
百姓惶惶不安。
富有之家紛紛攜家財出逃,甚至連一些官員也已不告而走。
皇宮文德殿。
今日朝會,可是殿內參加朝會的文臣武將,不過聊聊十數人。讓并不寬大的文德殿,顯得空曠而蕭瑟。
人不多,吵鬧聲卻幾乎掀破了殿頂的藻井。
“哇——”皇座之上,響起一聲嬰兒的大哭。
庭上官員,都稍微靜了靜,齊齊看了被擺在皇座之上,窩在龍袍中的嬰兒皇帝一眼,又開始了爭吵。
“告訴我,前線軍隊傷亡殆盡,你們憑什么來抵抗元軍?”
“你想投降,想當賣國賊?你對得起列祖列列宗嗎?”
“我羞于你們這些人為伍!”
“我這是為了臨安全城百姓著想,你們忍心看著臨安被屠城?忍心看著臨安付之一炬嗎?”
“此賣國奸賊,陛下,臣請斬之!”
“哇——”獨坐在龍椅之上的小皇帝哭聲益大,臉色赤紅,惶惶然左右張望。
皇座之后,垂著一幕珠簾。
珠簾之內,頭頂鳳冠,富態逼人的謝太后嘆了一口氣,對著邊上的全太后輕聲說道:“把官家抱回去吧。”
“是。”全太后柔柔起身,掀簾而出,抱起龍椅上的小皇帝,遞給身邊的宮娥,離殿而去。
“啪!”老太龍鐘的魏邦,似乎剛從夢中醒來,手中鞭子一甩,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退朝——”
正在互噴口水的群臣,愕然地看著被抱走的皇帝。
有人喃喃而言:“到底要怎么辦啊,至今還沒討論出章程來,怎么就退朝了?”
“哼,還不是你們這些人,榆木疙瘩,只知道爭吵,卻不懂做些實事!”
“放肆!”
左相留夢炎,與右相陳宜中,相互蹙眉而視,同時朝對方甩下長袖,各自離殿而去。
熙明殿內,謝太后剛坐下來,魏邦便顫微微的稟告:“兩淮制置大使,李庭芝求見。”
謝太后看著這位自度宗殯天后,突然老去的侍臣,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宣他進來吧!”
一身戎裝的李庭芝,躬身入殿,在魏邦給的圓凳上坐下,低垂著眼瞼。
“前線,如何了?”
李庭芝默然地搖了搖頭。
謝太后又是一聲長嘆,“朝堂之上,諸臣連日來爭吵不休,是戰是和,一直未有定論。李帥可有主張?”
李庭芝蹙眉而思。
謝太后,謝道清,為寧宗時右相謝深甫孫女。天臺人,算是賈似道同鄉。
十七歲被理宗冊封為皇后,從未得到理宗寵愛,卻無人能動搖她的后位。理宗去世后輔佐度宗,如今又開始輔佐度宗之子。
一個女人,卻終于成為這個國家的實際掌控者,這絕非好事。
當然,涉及到這種層面的權力更替,絕非李庭芝可以參與的。
而且,他很清楚,今日被謝太后召見,名義上是在問自己的意見,實際上謝太后是想了解賈似道的想法。
“微臣,可否了解下,朝中大臣的意見?”李庭芝恭身說道。
“你覺得,臨安能擋得住元軍嗎?”謝太后并沒有直接回答李庭芝的問題。
李庭芝又皺著眉頭思考片刻,緩緩地搖了搖頭。
謝太后臉上閃出一絲怒氣,“臨安還有十萬守軍,各路勤王兵馬,源源不斷前來,臨安怎么可能會守不住?”
“勤王兵馬中,張世杰現在有五萬兵馬,其中真正上過戰場的不到一萬人;文天祥三萬兵馬,全是未經戰事的百姓。”
李庭芝悠悠嘆了口氣,接著說道:“這且不說,前線軍心已經崩潰,沒有一將可用,各地守臣,大多不是想著抗擊元軍,而是一心琢磨如何在投降元軍之后,能保住自己的最大利益。”
李庭芝視線微抬,瞥見謝太后眼中的一絲淚光,隨即又低下了眼瞼,沉聲說道:“更何況,朝中重臣,還有誰愿意舍去身家性命,為國而戰?”
是啊,還能有誰?
謝太后的眼神,呆滯而迷茫。
左相留夢炎,理宗甲辰科狀元,曾歷任宗正少卿、秘閣修撰、福建提舉、吏部右侍郎。元軍攻占荊湖北路后,朝中重臣,紛紛告老辭官,包括這位留夢炎。還是謝太后親臨其府延請,留夢炎才勉強出任左相。
然而,自上任伊始,留夢炎便上下游說,要盡快與忽必烈議和,要放棄抵抗。只有這樣,宋國百姓才能逃出肆虐天下的戰火,才能讓千萬的黎民百姓盡快地熬過這場劫難。
在留夢炎看來,求和是為了百姓的安危、為了皇室血脈的保存,而絕非因為貪生怕死。
如今朝廷之上,贊成求和的人已占多數。留夢炎也成為主和派的領袖人物,甚至連榮王趙與芮都公然表示支持和議。
皇帝的親生祖父,支持與元軍和談,這也是主戰派聲勢漸弱的一個最主要原因。
主戰的右相陳宜中,其實態度也未必有多堅決。他是支持和談的,卻絕對不支持降元。只是如今的形勢,在陳宜中看來,哪怕是稱臣納幣,元軍都未必干休。不徹底滅掉宋國,元軍自己都沒有任何退路了。
盡殺朝中主和之人,置之死地而后生,并遷都福建,以圖東山再起,這是陳宜中的主張。
可是,在已經席卷了半壁江山的元軍面前,遷都福建,又能堅持多久?
孰對孰錯,謝太后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取舍。
謝太后輕揉眉尖,滿臉疲憊地問道:“他,是什么意見?”
“賈相有兩個方案,供太后參謀……”
“哦?”謝太后眼中閃出期冀之色,“說來聽聽。”
“其一,盡快與大權國簽訂盟約,與其南北夾擊元軍。”
“大權國?又是大權國!”謝太后煩躁地說道:“你們不是早已經向權國求援了嗎?現在呢?大權國軍隊,又在哪里?”
李庭芝有些尷尬地回答道:“被堵在揚州了。”
“且不說大權國能否殺退元軍,能否救得了臨安。即便可以,趨狼吞虎,元軍滅后,宋國又拿什么來抵御大權國南下的軍隊?
到那時,權國要吞并宋國,還能指望誰來拯救?”
賈似道想引援大權國軍隊南下抗元,屢遭反對,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大多數人都以為,權國虎狼之心,路人皆知。讓宋國最終被權國吞并,還不如直接向元國投降。
起碼可以免去近在眼前的兵災。
而且,連陳宜中都認為,權國軍隊,居心叵測。元軍南下數年,荼毒宋民無數,權國人卻坐山觀虎斗,始終不肯派兵南下救援。這分明是等著坐收漁翁之利,若有一天宋國被權國所滅,著實會讓人心意難平!
其實若非賈似道是李庭芝最尊敬之人,就連李庭芝也會公然反對賈似道聯權抗元之舉。
元國是一個異族人為皇的國家,終究有隙可乘。哪怕此戰臨安覆滅,李庭芝堅信,總有一天,會有宋國子孫,將此異族驅回漠北。
但是,大權國不一樣。國主為漢人,舉國奉行漢人道統,自認華夏正朔。宋國一旦臣服于權國,那便意味著徹底的滅絕,再無任何復生的機會。
瞥了怒氣盈臉的謝太后一眼,李庭芝繼續說道:“賈相還有一策……”
謝太后突然有些煩躁地怒哼一聲,“茶水呢?”
伺立在不遠處的宮娥,趕緊送來一杯熱茶,被謝太多狠狠瞪了一眼,手一歪,手背被濺出的茶湯燙得幾乎失破茶盞。這宮娥忍著痛,放下只余半杯茶湯的茶盞,臉色有些發白:“奴婢,奴婢再去換一杯茶來……”
“都滾出去!”謝太后怒斥道。
屋子中,幾個宮娥同時躬身退出。
李庭芝頓時感覺坐如針氈。
謝太后捧杯,輕啜一口香茗,語氣淡然:“你接著說吧。”
李庭芝梗著脖子,眼珠子左右轉了轉,殿內除了他們倆,竟然已經一個人都沒有。
雖然身為一方閫帥,但是近些年邊線動蕩不安,他即使有回臨安,也是去兵部辦過事后便走。別說單獨與太皇太后同處一室,就是見面也是第一次。
這要被傳出去,自己腦袋不保了!
但是,他又不得不為太后的謹慎而暗自點頭。
“嗯?”謝太后放下茶盞,輕蹙蛾眉。
李庭芝腰板一直,收拾起散亂的思緒,回道:“李代桃僵……”
“轟!”的一聲,如晴天中的旱雷炸響。
衣甲未解,窩在墻根處的權承仁,有些茫然地睜開雙眼。
一個士卒急急奔來,“船,江上有船!”
江上有船,不是很正常的嗎?
旱雷之聲繼續炸響。
權承仁突然一蹦而起,炮聲!
有炮的船,這天下,只有大權國的海軍才會有炮船!
援軍,終于來了!
權承仁扯過一匹戰馬,直奔南城而去。
江面之上,一縱船隊迤邐而上。側有巨輪,滿帆微斜。
最先幾艘船只,似緩實快,船頭不停地噴出火煙。江面上一些試圖截擊的元軍戰船,遇之無不披靡。
權承仁還未平復激蕩的心情,又一士卒飛馬來報,“元軍又開始攻城了!”
揚州城一面靠山一面環水,只有北城地勢寬闊。因此元軍的攻城之戰主要在北城展開。
承仁暗啐一口,飛馬奔回北城。
一路之上,承仁放聲大吼:“援軍來了!堅持下去,我軍必勝!”
“殺退敵軍,我軍必勝!”
“必勝!”
一聲聲狂吼,隨著承仁的身影,自南而北在城墻之上漸次響起。
城下的元軍,顯得有些怔神,他們大概還不知道江上發生了什么事。重新整軍之后,二十多支元軍縱隊,跟在二十多架云梯之后,向揚州城掩殺而來。
城門突然洞開,數十騎兵轟然殺出,以極其決絕的姿態向正準備攻城的元軍直沖而去。
元軍前隊,都為之一怔,不免出現一些混亂。可是未等他們整出防守隊型,百余宋騎已經殺至眼前。
血光頓現。
這些騎兵一個個赤紅著雙目,嘶啞著嗓子吼著一些令人根本聽不明白的喊叫。戰馬在最短的時間內被催至極速,帶卷的長刀不分流民與元兵,逢人便掄。
急馳的戰馬刮得前隊元兵個個無法立足,立時倒下一片。流民們臉露驚慌神色,推搡著朝后退去。
刀光閃現,幾個腦袋沖天飛起。監隊元軍怒吼道:“往前沖,不得后退,違令者,斬!”
宋騎在元軍前隊掠走百余條性命之后,在戰場上繞了一大圈,又返身再戰。
元軍兩隊騎兵在呼喝聲中包抄而至,迅速地將這支宋騎擠壓在戰場中央。
然而,宋騎依然不退。
城樓上,金鑼之聲敲響,那是退兵的軍令。
姜才回過頭,望著城墻之上,臉色鐵青的權承仁,雙手抱拳一拱,嘴角咧出一個極為難看的笑容。
“媽的!”權承仁猛地捶了一把半塌的墻垛,又上了這賊廝的狗當!
援軍已到,只要多撐一會時間,元軍必然會被擊退。可是,姜才這鳥人依舊求死之心不絕。
對于宋人或是宋國士兵,權承仁其實沒有太多感覺。印象中,這是一群遇誰被誰滅的懦弱之輩。不會戰、不能戰、更不敢戰。
可是,姜才與他的一千個士兵,卻完完全全顛覆了權承仁的看法。
誰說宋人沒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