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蘭高地以遼闊著稱,但身處廣袤天地之間的納爾遜卻感到了壓抑至極的逼仄之感,伊莎貝爾那酷似塞勒姆的形態和臨終的話語始終在他的腦海中回蕩,撕扯著他的五感,恍惚間,他在草原上看到了一只凝視著自己的眼睛。
雙手高抬,各色的魔咒猶如疾風迅雷一般向那只眼睛射去,背后同時浮現出數不清的蜉蝣,亮起它們的紅色獨眼,揮灑出一張密不透風的激光網,向眼睛罩去。
身邊的麥格被嚇了一跳,扶住了納爾遜的胳膊,但這小小的動作卻帶給了神經緊張的納爾遜更大的刺激,又是一輪狂轟濫炸,似是要把這片草原轟個稀巴爛。
“你怎么了?”沉浸在悲痛之中的麥格將自己的情緒放到一邊,關切地問道。
“沒事。”納爾遜揉揉眼睛,望向硝煙散去后的遠方,原本彌漫著紫意的草原上多了一塊丑陋的瘡疤,渾濁的湖水在被損毀的地皮上沸騰,納爾遜抬起頭,陽光正落在那處湖面。
“哦,是太陽啊……”
納爾遜閉上眼睛,他竟把湖水與倒映的太陽看成了一只眼睛,自嘲地笑笑,向著被損毀的地面再次舉起魔杖。
“你怎么了?”麥格再次問道。
“沒什么,最近有些對湖過敏。”一抹綠光從杖尖涌出,在半空中碎成一枚枚細小的光點,如同一群撲扇著翅膀的小妖精一般向湖面飛去。
“希望回去以后你不要把黑湖填平了,”麥格并不相信,但她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望著綠色的魔咒,問道,“那是什么?”
“一個教會我呼神護衛的黑巫師教給我的魔咒,很適合促進植物生長,”納爾遜搖搖頭,“不過我也只會這些了,有些精通魔法植物的巫師甚至可以讓森林為自己而戰。”
“黑巫師怎么會呼神護衛呢?”
“是啊,黑巫師怎么會呼神護衛呢?”納爾遜重復著麥格的問題,但語氣中多了一絲感嘆,他轉過身,向著鋪滿綠色毒液的空村行了最后的巫師禮,“走吧,都結束了。”
他馬不停蹄地向著太陽的方向走去,想要快點逃離這個讓他感到壓抑的地方,但麥格卻遲遲沒有跟上來,他扭頭望去,只見麥格背對著他,雙手掩面,竭力控制著顫抖的肩膀。
一聲啜泣在草原上異常明顯,這種背上是曠野上的風帶不走的。
不論麥格在人前多么堅強,不論她多么信服公義,不論她的母親做了什么錯事,不論她最后對母親的評價多么苛刻,但現在她終究只是一個沒有媽媽的姑娘。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納爾遜走上前,昧著良心勸說道,“她確實做了一些錯事,造成了一些不可挽回的嚴重后果,但我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一定是懺悔的。”
“她從來”
“我……嗚嗚……我知道,”隨著納爾遜的靠近,麥格再也不能維持自己的堅強,她的聲音斷斷續續,話語中更是充滿了溢出文字的悲傷,“但是我還是不敢相信,那灘綠色的東西是……是我的,嗚嗚嗚……是我的媽媽。”
“她不是,”納爾遜只覺得自己的詞匯量是如此的匱乏,以至于連一句像樣的安慰都想不出來,他伸出手,想要拍拍麥格的肩膀,但他最終還是縮回了手,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你的母親是伊莎貝爾·麥格,她只是……只是——”
“她就是我的母親!那個從小教導我要像爸爸一樣正直的媽媽,那個教我騎掃帚的媽媽,那個曾經光芒萬丈的媽媽,可是她……”麥格哽咽道,“她也是一個邪惡的黑巫師,你不用勸我了,在來之前,我去了高地英雄村,我比你更清楚她干了什么,她所做的一切罄竹難書,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以后該如何面對我的家庭,我真的不知道……”
納爾遜有口難言,他不敢把伊莎貝爾的記憶分享給麥格,他怕這些記憶會給她帶來更大的刺激。
“抱歉,如果不是我,你們的幸福應該還會持續下去。”
此刻,幸福這個詞變得無比諷刺,也讓麥格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抱歉。”
“你不用道歉,相比被蒙在鼓里的幸福,我更愿意讓母親接受紐蒙迦德的審判。”
“我們走吧。”
納爾遜扶著麥格的肩膀,想要帶她離開這片傷心地。
“嗯。”麥格點點頭,“就讓……一切消失吧,我還得,告訴……告訴爸爸。”
想到自己可能也要接過母親的罪惡,開始欺騙正直善良的父親,麥格不由得悲從中來,啜泣地更厲害了。
“厲火。”
納爾遜扶著麥格遠離村莊,杖尖涌出的藍色火焰被留在了這里。
幽幽的藍火為本就凄冷的村莊徒增了一分無人感受的涼意。
在兩人離開后,厲火貪婪地吞噬著村中的一切,它很快蔓延到了每一座建筑物上,被點燃的建筑立刻滋生出了新的火苗,這些灼熱的怪物猶如藤曼一般纏繞在一起,迸發出愈發爆裂的能量,它們 十幾秒過去,村莊中央的教堂已經燃燒得猶如火炬一般,火舌彼此糾纏,向著陰云密布的天空發出咆哮,升騰的熱量刺破了頭頂的密云,這個以邪惡著稱的魔咒將陽光從高高在上的天穹拽了下來。
在火焰中央,伊莎貝爾留下的毒沼很快被蒸騰到只剩巴掌大的一片。
一個穿著黑色大衣的白發男人倏爾出現在火焰中,這狂暴熾熱的能量在面對他時卻顯得無比溫順,在龐大火焰怪獸的內部,一股股火舌脫離群體,像迷信的原始人一般匍匐著那個男人周圍。
格林德沃。
他竟能精準無誤地幻影移形到村莊正中,看樣子是來過的,他走到毒沼旁,理了理衣服,單膝跪地,將毫無保護的手伸進了腳下的毒沼之中。
“滋……”
毒液腐蝕皮膚的聲響即使在爆裂的火焰中央也是無比的刺耳,盡管額頭已經滴下了大滴的汗水,渾身的肌肉也因疼痛而緊繃,但格林德沃依舊維持著最肅穆的表情,他咬咬牙,將手一探到底,毒沼沒過了半截小臂,他的袖口一瞬間就化作了一縷黑色的煙氣,被卷入火焰中消失了。
“有些早,但您比我想象中要堅定地多,做得更好,”格林德沃似乎在毒沼中摸到了什么,強忍著痛苦把它抓在了手中,陶醉地說道,“是愛的味道,情感的魔力真是讓人感動,羅斯小姐,我聽到了你的愛。”
他將手從毒沼中抽出,它已經被侵蝕得焦黑,露出了腐爛的皮肉,但格林德沃并不關注自己的傷勢,只是迷醉地盯著手中的東西。
那是一枚材質類似石頭的、碧綠的、晶瑩剔透的眼睛。
它和那枚塞勒姆留下的黑石頭、被交給湯姆保管的博金·博克的藍色眼睛如此相似,如果它們是某種工藝品,那么簡直就是出自同一位工匠之手。
“第三枚眼睛。”格林德沃直起腰,任由厲火蔓上伊莎貝爾最后的殘留,肅穆地行注目禮,“什么東西會有三只眼睛呢?或者更多?”
厲火也在這一刻將村莊中最后一刻石頭燃燒殆盡,就在格林德沃準備熄滅火焰的同時,裊裊的云霧沖上了頭頂,迷蒙的細雨落下,厲火如同普通的火一般被熄滅了。
“滴水不漏呢。”格林德沃輕笑一聲,消失在了原地。
“這些受害者……要怎么辦呢?”望著眼前烏泱泱一片表情麻木的麻瓜和跪在最前方的四個巫師,納爾遜犯了難,“米勒娃。”
“我來吧,”麥格的情緒緩和了許多,盡管眼角仍有淚痕,但她已經再次成為了一絲不茍的麥格教授,“我會聯系魔法部的。”
“那我——”
“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吧。”麥格搖搖頭,“去接受你的榮譽吧。”
納爾遜點點頭,他明白此刻的麥格不需要自己的陪伴,安慰反而會讓她更脆弱,于是在腳下留下一架蜉蝣,消失不見了。
但他并沒有直接前往倫敦,反道出現在了飛行時經過的一座城鎮上空。
在自由落體的途中,納爾遜找到了自己想找的店鋪。
“先生,這身西裝多少錢?”
納爾遜從成衣店的試衣間中走出,向店主展示著身上還未解開排線的西服,此刻的他已經換了一副面貌,黑頭發黑胡須,滿臉看不起人的樣子,就連身高身材也有了變化,消瘦的身體剛好可以完美地塞進這套棕色條紋西服中。
老裁縫揉了揉眼睛,自己果然是老糊涂了,竟然忘了正在接待的客人。
他趕忙放下手中的針線,扶著腰小跑到納爾遜身邊,扒著他身上的西服仔細看著。
“三十五英鎊,這是我們店里最好的西裝,對了先生,您的襯衫也是我們店里的嗎?”他瞇著眼睛打量著納爾遜身上的襯衫,又低頭看了看納爾遜腳下的皮鞋,總覺得它們都有些眼熟,“不得不說,您穿著它真的很合身。”
“那可不,我就是按照這套西服的版型長的。”納爾遜很認同他關于“合身”的論調,畢竟事實就是如此,“襯衫和鞋子都是你們店里的,您剛剛給我推薦的,這么快就忘了嗎?它們總共多少錢。”
“您可真幽默,但對于裁縫來說,能夠被顧客找到合適的成衣確實是一件很幸運的事,”老裁縫只當他開玩笑,答道,“總共四十二英鎊,先生,讓我先剪開您身上的排線,等會兒再給您配一條合適的領帶。”
“謝謝了,”納爾遜點點頭,丟下幾張鈔票,將手中的紙袋子提了起來,“請問您知道附件的警局在哪兒嗎?我有些事情。”
“好的好的,”老裁縫舉著剪刀忙碌著,“您朝著當鋪的方向走過兩個路口,就在綠色的郵局對面。”
“謝謝。”
納爾遜擰著領帶扣走出成衣店,老裁縫又有些迷糊了,自己拆線的速度現在這么快了嗎?
“姓名,來訪事由。”
警局大廳的咨詢桌后坐著一個戴著啤酒瓶底般眼鏡的胖男人,聽到門口有人進來,他頭也不抬地問道。
“伊戈爾·卡卡洛夫,”納爾遜頂著一張山羊般消瘦的臉說道,“我想找我的親戚,但她似乎不在住處了,聽人說她失蹤了,請問我可以看看她的卷宗嗎?如果能找到的話。”
“德國人?”胖男人抬起頭,厭惡地瞟了一眼走到桌前的納爾遜,沒好氣地說道,“你在英國能有什么親戚。”
“您說笑了,我打小住在倫敦,”納爾遜將手伸進口袋,笑著說道,“我真的很想她,能不能通融通融。”
“你要干什么?!”
看到納爾遜把手摸進懷里的動作,胖男人緊張地站了起來,把屁股底下的座椅撞倒在地。
“我懂我懂,進您這里是要上繳武器的,”納爾遜笑嘻嘻地把手從懷中伸了出來,一同呈現在胖男人面前的還有一疊厚厚的英鎊,“您瞧,我都這么配合了,通融通融吧。”
胖男人本就被肥肉擠得很小的眼睛更小了,甚至如同綠豆一般,他慌張地向身后看了一眼,見到通向警局內的門閉著,他才把提到嗓子眼的心臟放了回去,緊接著迸發出和身材完全不符的速度,一把將納爾遜手中的英鎊奪了過去,迅速地塞進褲子里。
納爾遜挑了挑眉毛,金錢確實可以使人愉悅,但也沒必要塞進褲襠啊。
“這種危險品應該得到更妥善的保存。”胖男人的語氣緩和了一些,臉上堆笑,語氣親昵地解釋道,“當然,對于珍惜家人的國民,我們有一萬個理由滿足他們的要求,不是么?”
“再同意不過了。”
“咳咳,本來檔案室是不對外人開放的,但由于今天警局里只有我值班,即使你要找的失蹤人口檔案存放的地點也不機密,讓你看也是違規的,”胖男人搓了搓手,說道,“但是為了服務大英帝國的公民,我愿意破這個例。”
“我明白,”納爾遜慢條斯理地點點頭,“警官大人做好事不留名,我斷可不會到處宣揚的。”
“對對對,你明白就好。”胖男人關上警局的大門,帶著納爾遜往里走。
“這個門可以關嗎?”
“他們沒什么要緊事。”胖男人隨口答道,“放置失蹤案件的檔案室在樓上。”
半小時后,納爾遜終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卷宗。
“科勒·瓊斯……嗯,應該是她了,死亡時間是四年前的九月末到十月初?”第一位伊莎貝爾受害人的案發時間和納爾遜想象中有很大的出入,一開始,他以為伊莎貝爾很早以前就開始對冒犯自己的人下手了,但現在看來,她并非是在十余年間間歇作案,而是從四年前開始高頻率地展開自己的復仇,“為什么是四年前?”
納爾遜陷入了困惑中,忽然,他的腦海中靈光一現,將兩件本不該產生關聯的事情聯系到了一起,這讓伊莎貝爾的警報變得愈發撲朔迷離。
那正是他從伊卡洛斯號下船,在紐蒙迦德第一次進入迷離幻境,與格林德沃在倒懸的黑塔下相遇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