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秋風蕭瑟,帚石南也依舊頑強,甚至蘇格蘭高地上大片的草原都已枯萎,可緊貼地面的紫意還在,它們用枯草和苔蘚的尸體取暖,就算凜冬將至,也在掙扎著開花,只為了讓干裂的土壤少一些死寂。
今天算不上一個好日子,濛濛的細雨遮蔽了人們的視線,讓先見者看不清遠處,讓失意者看不到喜樂,讓每一個人的衣衫都被雨水打濕,在秋風的蕭瑟中感受著遠處那位年輕女人的凄冷。
那座佇立在山頭的彩色小教堂也因為糟糕的天氣喪失了色彩,變得灰蒙蒙、臟兮兮的,教堂的后院里,一片荒草凄凄的空地,這是每個教堂都會設置的墓園,只是這篇墓園也未免太過冷清,周邊的信徒似乎并不愿意死后被孤零零地埋在這里,這使得墓地角落那個醒目的大坑即將成為埋葬第一名逝者的墳塋。
麥格穿著一身肅穆的黑色連衣裙站在坑邊,表情被面頰上的黑紗遮掩,她戴著一雙沾滿泥土的黑色手套,用生疏的姿勢握著一柄生銹的鐵鍬麻木地挖掘著,她的摯友弗利維抱著一桿比他本人高大許多的稿子,費力地在一旁親手挖著坑,巫師薄弱的身體并不能支持這種勞作,但受好友所托的弗利維依舊不愿意借助魔法,他時不時停下動作歇一歇,抬起頭看著渾渾噩噩的麥格——這與她平日在學校里那種精明可靠的形象大相徑庭。
雨水叢她的臉上、身上流下,濕透了的一群緊緊地貼著身體,只要看一眼就會覺得好冷。
“差不多了。”麥格忽然說道。
“這么淺?夠嗎?”弗利維小聲問道。
“就埋在這里吧,她也沒有什么好埋的東西了……”
麥格搖搖頭,彎下腰,撿起腳邊的一只用松木制成的盒子,這是來自伊莎貝爾家鄉的木頭,木盒上雕刻著隨處可見的帚石南的花紋,許多年前,伊莎貝爾就是在這樣一片盛放的帚石南花叢中接受了年輕牧師的追求,兩個人拋下一切,私定終身,帶著他們不被世俗理解的愛情逃到了另一處人跡罕至的、開滿帚石南的原野中。
“埋得淺些,至少在有太陽的時候,她能覺得暖和。”
麥格的聲音無比冷靜,但了解她的弗利維卻輕輕地嘆了口氣,想要再說些什么,卻沒有說出口。
老羅伯特坐在教堂后門簡陋的臺階上,勾著頭沉默不語,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妻子的墓穴已經準備好,他的兩個兒子坐在父親身邊,一個看著已經到了懂事的年紀,沉浸在失去母親的悲傷中,而最小的兒子仍然懵懂,他不明白這些穿著黑衣的陌生人是在干什么,也不懂自己的父親為什么突然變得那么老,更不懂失去母親對自己而言意味著什么,他百無聊賴地用手扣著臺階上散碎的石渣,用它們擺出幾只活靈活現的小動物。
伊莎貝爾的葬禮終于來了,雖然她似乎并沒有什么東西值得下葬,時間就在這個周末。
幾位被邀請來的友人站在父子三人的身后,人不多,只有寥寥五位——神色肅穆的鄧布利多,穿著兩件黑西裝的納爾遜與湯姆,捂著嘴說不出話的奧古斯塔,還有身材高大宛如大門一般、卻哭得像個孩子一樣的海格。
都是和麥格走得近的朋友,起初她只邀請了弗利維一人,但他建議“不要讓你的母親走得太孤單”,于是麥格又加上了這么幾人,她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的悲傷,更不想讓朋友因為自己而感到悲傷。
納爾遜撐著黑傘,往前走了一步,為羅伯特先生遮擋住了片刻的風雨,他的肩膀和頭發很快被雨水打濕,但作為釀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或許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好過一點兒。
事實上,他經常詢問自己,如果當初他沒有選擇“多管閑事”,那么麥格一家是否能在其樂融融的氛圍中一直生活下去。
老牧師抬起頭,沖納爾遜寄出了一絲勉強的笑容,他知道妻子死亡的真相,也明白,如果不是眼前的少年來訪,可能伊莎貝爾還能在自己親手織成的幻夢中安度晚年,但他實在無法對納爾遜心生怨懟,他的剛直不允許他對妻子的惡行視而不見。
“孩子,”見慣了懺悔的他似乎知道納爾遜在想什么,輕聲說道,“你做了你該做的,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
在他的左手邊,那個年紀大點兒的男孩抬起頭,惡狠狠地瞪著納爾遜的臉,納爾遜扭頭望去,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是沖他點了點頭,他見過這個男孩,雖然沒怎么接觸過,但和麥格一樣,是個合格的格蘭芬多。
“羅伯特先生,”一直沒有說話的鄧布利多終于開口,雖然語氣溫柔,但文字卻如同利刃一樣扎在羅伯特的心中,“如您所見,墓室已經準備好了,您……不打算說點兒什么嗎?”
弗利維伸出手,搭在麥格顫抖的手腕上,輕聲問道:“你……不打算說點兒什么嗎?”
“沒什么好說的,”麥格抿著嘴,緊緊閉上通紅的眼睛,喃喃道,“我沒有資格替他們原諒她,作為女兒,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甚至尸骨無存,只能把這些生前的物件假模假樣地埋在土里,就像她編織出的謊言一樣——一個沒有歧視,其樂融融的蘇格蘭高地……”
“米勒娃……”弗利維擔憂地加大了力道,握緊麥格的手腕。
“她生前最在乎的,除了父親,也沒有什么東西了。”
“我應該送她一程,我至少是個牧師。”
羅伯特把手撐在地上,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他的右手有不受控制的痙攣,這才過了幾天,他就已經蒼老到這種地步了。
“爸爸!”他的大兒子用最大的力氣發出了最輕的聲音,扶住父親的胳膊,“媽媽是格女巫!”
“或許上帝不認可她,”老人抿著嘴唇,推開攙扶著他的小兒子,步履蹣跚地向麥格走去,“但她是我的愛人,我是上帝的仆人,但更是伊莎的丈夫!”
麥格怔怔地望向踏上墓園地面的羅伯特,從他踏足的第一步起,鮮艷燦爛的帚石南從他的腳下生發,隨著腳步向四周暈染,大片的紫紅色蕩漾在原本光禿禿的地面上,他感受著腳下柔軟的觸感,緊閉眼睛,一行濁淚從眼角流下。
“你說如果我突然死了,你會找下一個老婆嗎?”
思緒飄回麥格剛剛出生后的某天夜里,凌晨三點,夫婦二人被女兒的哭聲吵醒,伊莎貝爾穿著單衣從床上爬起來,赤著腳小跑到麥格的嬰兒床旁,動作麻利地解決了嬰兒的常見問題,像只精靈一樣小跑回丈夫的懷中,一開口就問出了一個重量級的問題。
“呃……”羅伯特不像世界上絕大多數的英俊男人一樣花言巧語,他天生長了張笨嘴,聽到這句話,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說。
“你猶豫了!”伊莎貝爾像大多數剛生完孩子的女人一樣喜歡胡思亂想,她掐住了丈夫的小肚腩,大聲控訴道,但想到剛剛哄睡著的麥格,又壓低了聲音,“你居然真的考慮了這個問題!”
“呃……”羅伯特開動腦筋,想要從他匱乏到可憐的“社交詞匯庫”中檢索到一句糊弄老婆的話,但很可惜,這種詞匯庫根本不存在,他磨嘰了半天,甚至嘟囔到伊莎貝爾氣都消了,才蹦出來一句,“你不會死的。”
“哈哈,你真笨,”伊莎貝爾笑瞇瞇地刮了刮他的鼻子,依偎在他的胸口,感受到丈夫有力卻不那么均勻的心跳聲,小聲說道,“哪怕找,也要找一個對米勒娃好的女人呀。”
“不會有那么一天的。”羅伯特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摟緊妻子。
“輕點兒輕點兒……”伊莎貝爾剛開始還覺得很溫暖,但很快就開始捶打丈夫的胸口,“你快把我勒死了!”
又是一陣道歉,伊莎貝爾才消停下來。
“如果我真的死了,”彼時的她還沒有對丈夫袒露心跡,兩人僅僅是私奔至此,她所憂慮的保密法與巫師世界的種種,羅伯特都不得而知,像是在交待后事一般,伊莎貝爾輕聲說道,“那時候如果我們的孩子還小,你就不要考慮我了,孩子的童年不能沒有母親。到時候你就把我埋在教堂后面的墓園里,讓我在每周禮拜的時候能夠看到她,看到她長大……”
“那個墓園根本沒有信徒去……”羅伯特無奈地搖搖頭,他甚至為此被地區主教批評過,“你會很孤獨的。”
“可是哪怕和一萬個人呆在一起,沒有你,我還是很孤獨呀。”
羅伯特感到鼻頭一酸,低下頭,看到年輕的伊莎貝爾臉上那對彎得像月牙的眼睛。
“如果我會園藝,不,我要是會魔法就好了!”伊莎貝爾一只手捏著自己的臉,一只手把羅伯特的臉扯成各種形狀,小聲地說道,“那個墓園沒有人住才好呢,只有我和你,我會在那里種滿帚石南,就和當年那場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婚禮一樣……”
想到這里,淚水爬滿了羅伯特逐漸蒼老的臉頰,他感受著淚水苦澀的宛若血液的滋味,只覺得自己的胸口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一塊,而那一塊缺少的東西卻被眼前因淚水而氤氳的色彩填補起來,就像伊莎貝爾當年穿的那件另類的、紫色的婚紗,它的長紗拖在草地上,邊界隱沒在帚石南的花瓣中,仿佛披上了整個世界一樣。
對于這對拋下一切的壁人來說,誰又不是誰的世界呢?
他的眼睛被淚水糊住,看不清前路,只是向著前方走著,而腳下柔軟的觸感卻讓他感到無比地安心,在很多年前,伊莎貝爾就為他準備了這樣美麗的禮物。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緩緩地來到了麥格的面前,握住了女兒的手,弗利維扛著鐵鍬與稿子邁著小碎步快速離開,把最后的告別留給這對父女。
在殯葬禮中,羅伯特沒有像規矩要求的那樣唱詩,他深情地呢喃著一段來自家鄉的旋律,歌詞中私奔的一雙愛侶就像是在唱他自己。
最終,他從麥格的手中接過木匣,撫摸著蓋子上的花朵,小心地將它打開,取出了所有不幸的源頭——一根老舊的魔杖,他腳下一軟,跪在了地上。
羅伯特·麥格,這個長老教會忠誠的牧師,跪在開滿帚石南的高地上,白色牧師袍的下擺被壓爛的花朵擠出的汁液染成了漸變的紫藍色,他嶙峋佝僂的脊背甚至抵擋不住寒風的呼嘯,身體顫抖著,幾乎要一個趔趄趴在地上,
他雙手握緊教會配發的曲柄牧杖,將全身的重量壓在這根脆弱的木頭上,鞋底不斷在粗糲的沙石上打滑,一次次地站起,又一次次地跌倒,膝蓋被鋒利的碎石刺破,老邁的暗紅色血液和來自花瓣的染料混雜在一起,一叢嬌艷的花朵在他牧師袍的下擺盛放,和當年他與伊莎貝爾一起見證的花別無二致。
幾乎所有人都憂心地看著這一幕,沒有人敢上前攙扶這位與他們格格不入的麻瓜,即便是近在身邊的麥格也伸不出那只攙扶父親的手,那洶涌的悲切宛如潮水或是城墻,將所有人隔絕在外。
他將伊莎貝爾的魔杖高高舉起,用力地向下揮舞,像一個瘋子一樣揮動著自己的胳膊,對于接下來可能發生的場景,在場的人們半是擔憂半是期待。
可想象中的場面并沒有發生,任由羅伯特怎么揮舞魔杖,它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他咒罵著魔法,咒罵著生活,咒罵著命運,咒罵著世俗,甚至咒罵起了上帝!一聲謙謹的羅伯特并不會罵人,那幾句甚至稱不上臟話的辱罵像車轱轆一樣被倒來倒去,他的罵聲很快從憤怒變得凄厲,最終卻被更加濃重的悲傷遮蓋。
罵聲戛然而止,羅伯特用頭抵著地面,像一只躊躇的龜,又像一只緊張的蝦。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羅伯特依舊一動不動,直到雨停。
眾人生怕麥格在和母親告別的這天再次失去父親,紛紛像個木樁一樣定在原地,不敢說話也不敢動。
忽然,納爾遜下意識地往側面一閃,在他的身后,漲紅了臉的大兒子捏緊拳頭向他沖來,可沒想到他仿佛能夠預知未來一般閃躲,踩空臺階,身體失去重心,揮舞著胳膊向前摔去。
納爾遜伸手一撈,抓住了男孩的領子,把他拎了回去。
“你母親一定不想看到你這樣。”
納爾遜扯著他的領子,把他的臉拽到自己的面前,盯著那雙憤怒又空洞的眼睛,一字一頓地柔聲說道,“你知道嗎?她把自己的變成了鬼,都是為了讓你能活成個人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