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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八章 第二幕:記憶

  “轟!”

  放映廳的隔音很好,觀眾們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天色,在冗長的開場白后,一聲沉悶的雷鳴在影院里響起,驚雷的余韻被四周以海綿作為內襯的墻壁吸收,讓傳入聽眾耳邊的身邊變得單薄又富有穿透力。

  這種與同時代的電影完全不同的體驗讓大多數都耳目一新,他們仿佛來到了那片彌漫著絕望與痛苦的礦業,被平地一聲驚雷剝得體無完膚,在寒風中赤裸裸地站在干涸的土地上,等待著別人對自己命運的審判。

  熒幕變得慘白一片,強烈的白光讓許多坐在前排的人都睜不開眼睛,它同時照亮了幾乎所有人的臉旁,悲歡喜樂的眾生相在電影開場前就已經在大廳中上演了。

  人們的心臟仿佛被人用力攥住一般,呼吸被阻塞在氣管中,他們全身的力氣都仿佛正在被屁股底下軟和的坐墊抽走,連脖子也動彈不得。

  留聲機并沒有給人留下多少喘息的機會,就在他們好不容易提上一口氣時,熒幕緩緩暗了下來,密集的雨點取代了純白,沒有其他能夠傳達信息的任何元素。

  沉重的腳步聲、雨滴打在皮衣上的鼓點與雨水被皮靴濺起的聲音在細密的雨點中忽然就到了人們的面前。

  一只蒼白的、握著槍的手撩開門簾,也撩開雨幕,一間不大不小的營帳內部被迅速推進的機位呈現在觀眾面前,它最后停在那只手主人的胸口,沾著油漬、看起來很久沒洗的軍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胸口的那枚黑底鐵質勛章讓許多認得它的觀眾倒抽了一口涼氣。

  “弗朗茲中校,新的貨物已經到了。”

  聲音從畫外傳來,機位上移,弗朗茲中校那張惡鬼般的臉毫無預兆地擠滿了整張熒幕,與納爾遜當年見到他時相比,弗朗茲中校更瘦了,這讓他那本就鋒利的五官變得更加刻薄,原先茂密的絡腮胡也虬節在一起,被主人放棄了打理,上面沾滿了不知是血漬還是飯菜的污垢。

  “轟!”

  又是一道驚雷,他的整張臉被門外的閃電映照得蒼白,瞳孔瞬間失去了顏色,但他不擋不避,仿佛已經對這種外界的刺激麻木了一般,他的五官被深刻的線條拖出了深深的濃重的陰影,看起來宛若一只在陽光下難以存活的惡鬼,弗朗茲中校抽了抽鼻子,舉起右手,沖著鏡頭點了點頭,發出了令在場所有人都深惡痛絕的一聲“萬歲”。

  “萬歲。”

  畫外的回應也很快,這對每個德國士兵而言,幾乎都成了一種本能,一只銹跡斑斑的鐵盒被塞進了弗朗茲中校的懷里,他們的對話中終于有了些人味,“你要的香煙,弗朗茲,要現在去看看這批貨物嗎?還是歇一會兒再去。”

  弗朗茲迫不及待地打開鐵盒,從里面抓出一只破損的煙,撕破煙紙就把煙絲往嘴里倒,腮幫子鼓動著,用力咀嚼口中的煙絲,口水不受控制地從嘴邊流下,他用臟兮兮的袖子擦了擦嘴角,把煙絲和著一口唾沫啐在已經變得泥濘的地上,聲音粗重地說道,“現在就去吧,老是歇,歇歇歇,歇個沒完,我感覺自己都要生銹了!”

  “是嗎?弗朗茲,”鏡頭繞著弗朗茲中校移動,把他和來者的背影一起囊括進去,來人的被比弗朗茲直得多,衣服也穿得筆挺,但又沾了硝煙,似乎是一個剛從戰場上下來的軍官,“我還以為你會有很多活動呢,我可聽前線的兄弟們說了,你這里就和天堂一樣,每天都有玩不完的花樣,要是戰爭勝利以后,元首還能留幾個這樣的游樂場就好了。”

  他們沒有在乎越來越大的暴雨,身影也在時不時亮起的閃電中如幽靈般若隱若現。

  “戰爭勝利?哼,”雨中傳來弗朗茲飄搖的冷哼,他又從鐵盒中掏出一根煙,這次連煙紙也沒有撕,直接丟進了嘴里,“我情愿在前線被盟軍的子彈打死,也好過在這里腐爛,在這里待久了,即使是你,也會變成一個和我一樣的,麻木的鬼。”

  “鬼?”

  “你瞧瞧我,和鬼有什么分別?”

  弗朗茲轉過身,遙遙地向鏡頭望了一眼,深陷的眼窩中仿佛飄蕩著幽幽的磷火,閃電從他的身后劈下,鏡頭迅速推進,將這張惡鬼般的面龐事無巨細地呈現出來——那些發爛的牙床中滲出的鮮血與牙垢混合在一起,將口中那些沾滿唾沫的煙絲裝點得仿佛地獄的熔巖一般,倘若此時有人說他吃人,也不會有觀眾產生半點兒懷疑,那猙獰的表情與和人類迥異的五官令有些觀眾不由得驚呼出聲,但很快,他們便因為恐懼,變得噤若寒蟬。

  沒有血肉橫飛,沒有槍炮轟鳴,但戰爭的恐懼已經如同一頭趴在他們身后的看不見的怪獸一般,牢牢控制住每個人的感情。

  “親愛的,德……德國人真的,真的和這里面——”

  年輕的婦人摟住軍官丈夫的胳膊,感受著他有力的心跳,心中才安穩了一些。

  “戰場上的他們……比熒幕上的更恐怖,”小杰克一把摟住妻子的肩膀,低下頭,湊近她的耳邊,輕聲說道,“不怕,不怕,他們已經戰敗了。”

  鏡頭迅速后移升空,花哨的運鏡讓觀眾們產生了一種頭暈目眩之感,但這或許正是拍攝者想要的效果,弗朗茲中校和來訪者的背影變得如同路邊的草木一般渺小,鏡頭將他們前方的整片建筑群囊括其中,一座四四方方、被鐵絲網包裹的營房,數不清的衣衫襤褸的戰俘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披掛著鏈枷結成走向死亡的方針,在營房的側門,兩個扛著破麻袋一般東西的士兵走了出來,將肩上的重物隨手一丟,觀眾們定睛一看,那竟是兩個不成人形的人。

  幾輛被油布蒙得嚴嚴實實的卡車停在營房正門口,弗朗茲中校和他的同伴正在向那個方向靠近,幾個從營地里走出的士兵靠近卡車,其中一人在和車上下來的軍官交談,剩下幾個,則笑嘻嘻地背著槍靠近卡車,摘下肩頭的步槍,像是在玩打地鼠的游戲似的,將在夜雨中閃閃發光的刺刀捅向了油布。

  那邊的聲音完全被嘈雜的雨聲覆蓋,但觀眾們明白,來人所謂的“貨物”,正是一個個鮮活的人。

  雨聲驟停,哀嚎聲頓時充斥著他們的耳畔,那些卡車中被像罐頭一樣關著的,不知是誰的兒子,誰的丈夫,又是誰的父親。

  巴黎的雨越下越大,它并沒有給隱藏地中的巫師們帶來太大的麻煩,他們只是被雨水耽誤了行走,但有越來越多的巫師發現這雨滴的沁人心脾,甚至從躲雨的列車于屋檐中離開,站在天底下,感受著這難得一遇的甘霖。

  但它對于一墻之隔的其他人來說,或許被稱為毒藥來說更加貼切。

  無數正在萬博園中游覽的巴黎本地游客在被雨淋中的瞬間身體一僵,眼神變得迷茫起來。

  “奶奶,你怎么了?”

  看到老人的異常,孫媳婦慌忙地摟著她走向大門下的屋檐,找了一塊寬敞些的落腳處,擔憂地扶著陷入回憶的奶奶。

  “就是這樣一場雨……”盡管站在雨中,老婦人的嘴皮卻仿佛行走在沙漠里一般干涸,她的嘴唇嚅囁著,重復著已經重復了無數遍的話,“就是這樣一場雨……”

  “我們回家吧,奶奶,我去叫他來。”

  “不!”老婦人用力地抓住孫媳婦的胳膊,很難想象,一個老邁的婦人能爆發出這么強的力量,將孫媳婦的胳膊捏得生疼,她的眼底流露出驚恐的神色,渾濁的老淚從眼眶中涌出,“不,不能回家,在家里,我們會被活活燒死的!”

  “奶奶,現在在下雨……”孫媳婦吃痛,想要把老婦人的手扒下來,但她又怕傷到了老人,只得任由她捏著,忍受著痛苦,輕柔地安撫奶奶,“不會著火的。”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老婦人神情激動地搖晃著她的手臂,“那些暴徒,那個魔鬼,那叢火焰,它可以把雨都燒干!他們是魔鬼,我們的身邊,有和我們一模一樣的魔鬼!”

  孫媳婦茫然地抬起頭,不知怎的,整片萬博園都陷入了莫名的慌亂之中,大群的巴黎人仿佛看到了什么滅世的景象一般恐懼非常,他們歇斯底里地向周圍的人高呼逃命,仿佛深處的彩色高塔是什么吃人的魔窟一般。

  他們重復最多的,便是一場可以焚盡天地的大火,這些胡言亂語太過真實,太過統一,讓周圍摸不著頭腦的游客都有種感覺,或許這場離奇的大火真的出現過。

  好在巴黎城內的居民因為惡劣的天象,大多選擇在建筑內避雨,這讓騷亂幾乎被控制在萬博園內,大多數站在窗邊躲雨的巴黎人都不知道,他們只要推開窗戶,就能看到真相。

  孫媳婦是幾年前從外地嫁來的,她也成了萬博園中為數不多的、沒有受到暴雨影響的人,她努力地踮起腳尖,想要越過騷亂的人群尋找自己的丈夫,但那種人群中一眼看到對方的奇跡并沒有在她的身上出現,她的丈夫蜷縮在挖掘機旁的泥地里,像一只面臨天敵的犰狳一般,把自己的柔軟的肚皮藏了起來。

  十幾年前他還小,但已經早早地直面過死亡,模糊的記憶猶如一張張泛黃的老照片一般在他的眼前閃爍而過,那些在火焰中紛飛破碎的生命與樓臺在他的眼前,宛如昨日重現,被蜷翼魔毒液影響所遺忘的恐懼又與他的靈魂緊緊地粘連起來,玻璃破碎的爆鳴猶如尖利的喪鐘般在耳邊響起,他的身體不由得痙攣起來,偷偷睜開一只眼睛看向周圍,正好看到一個穿著黑衣服的游客沖他伸出援手,他不由得哀嚎一聲,那身黑色的西裝仿佛變成了一件黑色的長袍,他想要躲到履帶下面去,躲到地底下去,躲到一個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或許是行云布雨的銀隼沒有準備足夠的清新靈,又或許是它在下墜的過程中迅速蒸發了,魔藥的效果并沒有像納爾遜預期的那樣讓所有巴黎人恢復記憶,但隔絕兩個世界的枷鎖已經被這一場大雨沖刷得搖搖欲墜,那場災難的片段終于在沒有魔法的世界里重見天日。

  “這樣真的好嗎?”湯姆坐在墻頭,舉著望遠鏡觀察著遠方的騷亂,“對于他們而言,沒有這段經歷的記憶,或許才是更好的結果。”

  “當堤壩的結構已經崩潰的時候,簡單的縫補只會讓積攢得越來越多的潮水爆發出更洶涌的洪災,湯姆,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是不是更好,”納爾遜深吸一口氣,感受著愈發潮濕的頭發緊貼頭皮帶來的沉重之感,他舉起手,想要接住那些從指尖滑落的細雨,但張開的五指卻只能讓它們短暫停留,“每個人都應該有選擇的權力,要消弭爭端,必須要讓人們認識彼此。”

  “你難道不是在幫他們做決定嗎?”

  湯姆的靈魂拷問讓納爾遜無法作答,他的視線被越來越大的雨糊住,臉上河流縱橫,看起來就像是在哭一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聲說道:“那就,讓他們怨恨我吧。”

  “轟!”

  暴雷過后,是傾盆的大雨,湯姆抬起頭支在額頭上,看向銀色高墻的另一邊,他瞇起眼睛,撐著墻頭站了起來,將魔杖舉到胸口:“是好是壞也得等到塵埃落定了才能評價,在此之前,你有義務讓它繼續下去……我也有幫助你結束它的責任。”

  納爾遜抬起頭,輕輕甩動胳膊,布滿節疤的黑色魔杖從袖管中滑落掌心,暴雨讓他的視野不足一米,雨點順著他的發梢如小溪般流淌,變得渾濁起來。

  在渾濁的暴雨中,他站在中樞高大的圓形銀頂上,眺望著遠方的奧斯維辛。

  鏡頭從他的肩頭越過,讓一半的畫面是他,另一半畫面是煉獄。

  抽泣聲在放映廳中不住地響起,忽然明亮的畫面讓人們的心中升起一絲希望,這會是救苦救難的救主嗎?

  可金發前方傳來的戲謔笑聲卻將他們的期待打落谷底。

  “這樣的游戲,真是讓人困倦,不知道他們乏了嗎?”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令人心煩意亂的雨聲。

  熒幕仿佛斷電了一般,陷入了令人窒息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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