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仔細地打量著眼前的男人,在望向他的第一眼,湯姆的心中就涌上一絲熟悉的感覺,他仿佛在看一面可以照見未來的鏡子。
男人蒼白的皮膚甚至有些透明,顯得病怏怏的,但在他這副枯槁的老朽面容之下,有著和湯姆一樣挺直的鼻梁,有著一樣薄的嘴唇和一樣利的眉毛,他臉上的種種特征都和湯姆一模一樣,但也有些許的不同——他的眉骨很高,眼窩卻深陷,如果光源在頭頂,此刻湯姆應該看不到他的眼睛,而在爐火的照耀下,他布滿血絲的雙眼中閃現出和湯姆一樣震驚的情緒。
“你……看夠了嗎?”
沙啞的聲音在房間中響起。
老湯姆也同樣望著湯姆,凝視著這個幾乎是自己年輕時翻版的少年,他微微瞇起眼睛,不露聲色地移開了視線,他不想在這個疑似自己兒子的男孩面前露怯,只好側過臉,把自己的神色隱藏進火焰背面的陰影中,像雪原中等待獵物入網的獵手一般,開口問道。
湯姆什么也沒說,他發現自己坐在沙發上最舒服的姿勢竟然和這位與自己同名的男人一模一樣,索性換了個動作,岔開雙腿,把胳膊搭在膝蓋上,兩手交叉支住下巴,身體弓起來,仿佛一只蓄勢待發的豹子,又想一條盤起身體的毒蛇。
兩個人之間只說了一句話,此刻的氣氛卻突然劍拔弩張起來,一旁侍候著的男仆覺得屋子里的溫度有些冷,抖了抖,側身想繞過老湯姆為壁爐添些柴,卻被門口的老管家喊走了。
湯姆和老湯姆在爐邊對視著,房間里只剩下老湯姆有些粗重的呼吸聲和壁爐中的松木被炙烤到爆裂的噼啪聲。
不一會兒,老管家返回房間,拿來一本小冊子交到老湯姆手里,老湯姆接過冊子,把它在膝蓋上攤開,一只手搭在沙發的扶手上支著頭翻閱著冊子,紙張翻動的聲音明明很大,卻完全擠不進房間的空氣之中。
“看夠了。”
就在老湯姆看完一半,準備往后翻時,湯姆忽然開口,打斷了他的動作。
老湯姆動作一僵,抬起頭望向對面的湯姆,他張了張嘴,卻只從嗓子里擠出類似于“呃”的音節,維持了這個動作好一會兒,他才搖了搖頭,嘴角露出一絲復雜的笑意,說道,“看樣子你比我想象中的好不少。”
湯姆繼續支著下巴,點點頭,示意老湯姆繼續說。
“所以,她……給你取名字叫‘湯姆·里德爾’是嗎?”老湯姆把冊子合上,問道,“我的名字……”
“是我的名字。”
湯姆不咸不淡地說道,心里早都擰巴了起來,莫名其妙地想到:“如果納爾和他的父親見面,應該不是這樣一副場景。”
“沒錯,是你的名字。”老湯姆點了點頭,說道,“你可以叫任何名字,包括那個蓋勒特·格林德沃,但是現在它也是我的名字,當我百年以后,它就只屬于你了。”
老湯姆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嘆了口氣,側過身子向湯姆伸出顫抖的右手,認真地說道,“我叫湯姆·里德爾。”
“我知道。”
湯姆仿佛有延遲一般,在原地卡頓了一會兒,才坐直身子,伸出手輕輕握了握老湯姆的指尖。
“你可能看不出來,你和我年輕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所以我先為你說明一下找你的意圖。”
憑借祖輩的余蔭和多年的經驗,老湯姆在商場上叱詫風云慣了,但他卻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怎么開腔,憋了半天,說出來一句令人忍俊不禁的話,好在房間內的三人都見過市面,沒有笑出聲,卻讓氣氛更加尷尬了。
“我知道。”
“很好,讓我來告訴你……等等,你知道?”
“我知道。”
老湯姆握起拳頭敲了敲額頭,有些頭疼地說道:“你知道我找到你之后要做什么嗎?”
“不知道。”湯姆終于說了“我知道”外其他的話,他搖搖頭,認真地問道,“是什么?”
“是為了……”老湯姆在湯姆面前似乎完全喪失了語言表達能力,他精心準備的話語在三個“我知道”下已經完全喪失了用武之地,只好虛弱地說到,“故事有些長,我可以從頭說起嗎?”
“您請便。”
“好的,我和那位生下你的女人……不知道你有沒有印象,你的母親,有一些齟齬,但很明顯,你應該是我的親生兒子。”老湯姆絮絮叨叨地說著,忽然抓了抓頭發,問道,“你介意我抽支煙嗎?”
“請便。”
管家有眼色地上前一步遞上了打開的雪茄盒,老湯姆搖了搖頭,說道,“煙。”
管家很快為他拿來了自己想要的東西,老湯姆點燃一支,深深吸了一口,劇烈地咳嗽起來,但這種視野被煙霧遮蓋的感覺讓他感到如魚得水,得以舒服地繼續說下去。
“說真的,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我還有個兒子在世,其實這么多年,我們家一直關注著你……”
透過煙霧,老湯姆看到了湯姆面無表情的臉上寫著“你繼續編幾個字”,于是咳了咳,自行換了話頭,講述起他和梅洛普的故事。
幾支煙的時間過去,老湯姆誠懇地說道:“說真的,我不指望你相信——”
“我相信。”湯姆簡直太相信了,作為一個上周課上剛聽過迷情劑危害的巫師,從各種純血族譜和納爾遜那里打聽到不少事情的他簡直太相信用迷情劑控制老湯姆是自己的巫師母親能夠干出來的事,他點點頭,說道,“我了解了,所以你覺得在這件事情中,你只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是嗎?”
老湯姆臉上浮現出掙扎的神色,他沉默了片刻,點燃一根煙把它抽盡,又點燃了另一根,終于說道:“沒錯,孩子,我很想騙你說我們感情很好以此來博取你的好感,但我做不到,我已經逃離了那個魔窟十幾年,它一直是我的噩夢。”
“我理解,如果碰到那種事,換做我也會跑的。”除了零星幾個人外,湯姆一直是一個情感淡薄的人,對他那從沒見過面的生母也是如此,他感謝這位女巫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但也不覺得自己欠她什么,“尤其是聽完這段故事后,我認為自己應該只是她瘋狂愛情中的一個副產品。況且,我和她是一樣的人。”
湯姆最后一句話說得含糊不清,老湯姆也沒有聽清。
但聽到前一句,一輩子沒怎么心軟過的他忽然有些于心不忍,他覺得自己起碼應該盡一些父親的職責,至少讓這個孩子有得知真相的權利,這種想法讓他自己都覺得心驚,“這是什么?難道我在懺悔嗎?”
“您說什么?”
“沒什么。”,老湯姆翻開腿上的小冊子,打開其中一頁,叫來老管家,示意他說給湯姆聽。
“少爺,”老管家說道,“根據我從西城孤兒院的管理人科爾夫人那里了解到的情況來看,岡特小姐在老爺離開后堅持了五個月才生下了您,當臨近預產期的時候,她已經油盡燈枯了,所以才在那個雪夜找到了西城孤兒院,倒在了門口的臺階上——據科爾夫人所說,她面朝著大門,卻讓后背和后腦勺磕在了臺階上,這可能也是她很快離世的原因之一。”
湯姆咧開嘴角,似笑非笑,不知道是因為聽到了科爾夫人的名字,還是聽到了母親保護自己的故事。
老湯姆卻聽得渾身不自在,快速地嘬著煙頭,把上面的火星弄得比爐火還要明亮。
“所以您找我是為了什么呢?”湯姆消化完這些消息,追問道。
“一方面,我想要讓你繼承我的家業,”回到正題上,老湯姆明顯舒服多了,他又嘆了口氣,說道,“畢竟我已經命不久矣了。”
“我不需要。”湯姆挑了挑眉毛,麻瓜的財富難以讓他感到興奮,但后面的消息還是讓他有些驚訝。
“我知道你現在盡管年紀輕輕,卻有了一番事業,”老湯姆愣了一下,沒想到他兒子竟然對自己的家底不感興趣,本來他都做好湯姆納頭便拜自己收獲一個孝順兒子的準備了,這句拒絕讓他有些措不及防,只好苦口婆心地勸道,“搞藝術是沒出路的,我不反對家族中的后輩有自己的愛好,但是它終究只能是愛好,你不明白我有多有錢。”
“多有錢?”湯姆挑了挑眉毛。
“我們家族在歐洲尤其是英格蘭經營了數百年,世界各國都有自己的莊園,”老湯姆說道,“像這間酒店所在的街道,里德爾家要不了一個月就能買下來。”
“哦,真厲害……”湯姆吊著眼睛,語氣平淡地說道。
“舊殖民地那邊,滿是我們家族的產業,雖然他們獨立了,但金子可沒有獨立。”
老湯姆已經完全偏離了自己的初衷,從湯姆剛進門的表現開始,他就對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兒子十分滿意,他已經不再想著騙來一個找女兒的工具人,反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和自己同名的兒子或許可以延續自己的事業,讓家族更加輝煌,于是他賣力地繼續用自己最擅長的東西蠱惑著湯姆。
“回到家里,學習幾年,你就可以直接登上巔峰,甚至走得更高!”
老湯姆都被自己蠱惑了,他甚至覺得自己年輕了幾歲,但湯姆已經心生厭煩,我是要和納爾用魔法改變世界的人,誰稀得和一群麻瓜玩那個?
他不耐煩地重復道:“我不需要。”
“你不需要?”老湯姆只感覺一口老血卡在喉嚨里,自己的家族可是老錢中的老錢,貴族中的貴族,政要富商恨不得爭著來給自己當兒子,怎么會有人看不上?他抬高了音調,問道,“你是不是沒聽明白?你知不知道你拒絕了什么?”
“你直接告訴我你想要我做什么就可以。”湯姆有些累了,他不想再玩這些彎彎繞繞的東西,從和老湯姆對視時他就看出來了,老湯姆對自己懷有芥蒂并且別有所圖,而自己也并沒有多少信任——這和他想象中父子相認的場面完全不同,于是湯姆放松身體,舒服地靠在沙發上,望著爐火問道,“世界上沒有沒來由的饋贈,所有東西都是有代價的,這是我一位朋友告訴我的。”
“我——”
“那么,代價是什么呢?”
房間中又安靜下來,這次老湯姆喘氣的聲音更大了,完全蓋過了木材爆裂的聲音。
窗外的黑紗更加厚重了,這讓湯姆完全無法依靠自然光源判斷時間,只是躺在沙發上望著每時每刻都在變化形狀的火焰,不知道過了多久,老湯姆苦笑一聲,扶著沙發扶手想要站起來,但是因為太過虛弱,竟然摔回了沙發上,管家忙上前攙扶,老湯姆揮了揮手,第二次扶著扶手,兩腿戰戰地艱難站起,他顫顫巍巍地走到湯姆面前,通紅的眼眶有些濕潤。
“你贏了,湯姆。”老湯姆第一次叫了湯姆的名字,他把手伸進正裝內側的口袋里,掏出一張泛黃的老照片,遞給湯姆,說道,“不管你愿不愿意,既然找到了你,你就是我的繼承人了——那些東西以后都是你的。”
“我不——”
“等我說完,”老湯姆打斷了湯姆的拒絕,這也是他第一次在今天的談話中占據主動,他站直身體,像一只年老體衰的老獅子一樣,雖然好勇斗狠遠不及那些年輕的獅子,甚至讓他們蠢蠢欲動,但在真正退位之前,他的吼叫還是能夠震懾所有來犯之敵。
湯姆甚至有些被嚇到,接過那張照片,低頭看了一眼,看到上面的女孩兒,他先是愣了愣,然后眉毛慢慢挑起來。
“我說過,我時日無多了,留給你的東西你要怎樣也和我沒有關系。”老湯姆說道,“但是有件事你無論如何都得去做!”
“好……好的。”湯姆縮起脖子,他驚訝極了,自己竟然有些怕此刻的老湯姆!
“這是你的妹妹,她叫蘿拉,蘿拉·里德爾。”老湯抬起頭,用力眨了眨眼睛,音調有些變形,“生日是1927年12月30日,我和你的母親怎么樣已經無所謂了,這是老一輩的事情,但你的妹妹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親人,1932年,她在倫敦走失了,你一定要找到她,不是為了我,是為了你自己,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