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在向外散布消息,德爾菲上空是沒有烏云的,那里有足夠豐沛的水源與土地來吸納被黑暗籠罩的人,”皮提亞眨了眨眼睛,問道,“難道你就沒聽說過這個消息嗎?”
“我當然聽說了,”安德羅斯的臉上露出了苦澀的笑容,“你知道是誰告訴我的嗎?”
“誰?”
“是卡烏瑞恩,你還記得他嗎?樹屋里的敲鐘人,那個喜歡坐在橄欖樹上教橄欖唱歌的家伙。”
“啊……我當然記得他!”皮提亞的眼睛亮了起來,“我還記得剛到島上的時候,他砍了一棵橄欖樹幫我做屋子。”
“是啊,他是個熱心的家伙,”安德羅斯扯出牽強的笑容,“他騎著馬告訴了我這件事,但早在幾個月前,我們就收到了德爾菲被毀的消息。”
“你們一定是被海爾波騙了!”
“我想也是。”
安德羅斯睜大眼睛,仔細地盯著皮提亞,看得女祭司心里發毛,不自覺地伸出手摸了摸臉。
“總之,見到你很高興,皮提亞。”
安德羅斯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把手伸向了皮提亞,皮提亞本以為安德羅斯要像以前一樣打招呼,便抬起胳膊,把手向她伸了出去。
“我也很高興。”
“是嗎?呵呵,”安德羅斯的眼中閃爍著若隱若現的光,他用寬厚的打手攥住了皮提亞的手,將它整個包裹在了掌心中,皮提亞感受著這股闊別多年的溫暖,長舒了一口氣,但緊接著,一股刺痛便從她的指尖傳來,她驚恐地瞪大眼睛,但沉重的眼皮已經無法做到這樣的動作了,在難以抵抗的困頓中,她抬起空著的手,無力地伸向納爾遜留在地上的洞,安德烈看著漸漸癱軟下去的皮提亞,摟住了她的脖子,緩緩地把她在地上放平,嘆息一聲,“抱歉……如果我真的誤會了你,我會向你道歉的。”
“所以覺得她身上發生了什么讓你不得不懷疑的事呢?”
安德烈的耳邊忽然響起了一道陌生地聲音,他的脖子頓時變得僵硬起來,緩緩地轉過頭,但太陽穴已經被一根尖銳的木棍抵住,魔杖隔著厚實的毛發壓迫著他的血管,讓他裸露的皮膚肉眼可見地變紅。
“不要亂動,”他竭力地調整視線,看到了一只握著魔杖的、沾滿泥土的手,“我可不敢保證我的魔杖會不會像我一樣有禮貌,不會做出什么過激的反應……你可以把它想象成那些城外的樹,如果你執意要彰顯自己旺盛的生命力而活蹦亂跳,它就會變得饑渴難耐。”
“你是?”
安德羅斯做出了一個在不同的時代與國家都通用的動作——舉起雙手。
他保持著投降的姿勢,目視前方,冷靜地問道。
他知道這只手的主人是誰,就是剛剛那個在地上開了洞的不速之客,從爆炸的威力來看,這是一個他也不敢打包票戰勝的強敵,更不要說他在這樣短的時間里就突破了他的藤曼,回到了地面上。
“這不重要,無敵的安德羅斯,”納爾遜靠在他的耳邊,將一枚小銀球塞到了他的耳朵里,輕聲說道,“我帶著女祭司來這里,是為了確認一些事情,但既然她眼下已經無法回答了,我希望你能代替我回答這個問題。”
“沒問題,我百分之百配合,”感受著耳朵傳來的冰涼觸感,安德羅斯用力地點點頭,為了表示誠意,他側了側身,露出了別在腰帶上的手杖,示意納爾遜把它拿走,“你可以收繳我的武力。”
“沒必要搞那些虛頭八腦的事情,我知道你是一個擅長用雙手施展魔法的巫師,”納爾遜笑了笑,在那枚小銀球上按了按,“我給你看看我的誠意,一個呱呱墜地的生命從虛弱變得茁壯,嬰兒的哭聲總能告慰我們這些在絕望的時代里掙扎的人,聽。”
安德羅斯的耳畔傳來了嬰兒嘹亮的啼哭聲,他驚恐地瞪大眼睛,并沒有細想納爾遜說了什么,下意識地認為納爾遜抓了一個孩子當作人質,把他關在了這枚小銀球中。
他瞬間掙脫了納爾遜的鉗制,幾道紅光射在了他的身上,竟都被彈開了,他反手掐住了納爾遜的脖子,把他按在了地上,海格一般健碩的身體沒費多大勁就做到了這一切,他雙眼通紅,惡狠狠地盯著納爾遜,但握著他脖子的手始終不敢用力。
因為嬰兒的啼哭仍舊從小銀球中不斷地傳出,甚至愈發嘹亮了。
只有一個地方會存在嬰兒,他怒視著納爾遜,咬緊牙關,從牙縫里擠出聲音:“你找到了他們?你太卑鄙了!”
“不是你把我送進去的嗎?”納爾遜搖了搖頭,“你在用你預設的前提和我談話,但這會冒犯到我,你明白嗎?”
安德羅斯的魔力幾乎已經徹底沸騰,納爾遜從他的掌心感受到了一股燥熱。
“我希望你對女祭司的話對我同樣有效,”納爾遜笑了笑,“我不喜歡躺著和人講話,尤其是面對一個不知道多久沒洗過頭的男人。”
安德羅斯感到一雙鋼鐵般的手掌掐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站在地上,倒地的納爾遜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身來。
“放了他,你會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
“你覺得我綁架了一個嬰兒來威脅你嗎?”納爾遜搖了搖頭,“那么就假設我真的綁架了一個嬰兒吧,按照一個卑劣的綁架犯的邏輯……你告訴我我想知道的一切,然后你會看到他。”
安德羅斯目眥欲裂,他沉默地站在原地,納爾遜打量著這個高大的男人,他和門板一樣寬,裸露在外的皮膚像化石一樣堅硬,只是站在那里就把納爾遜全部包裹在了影子中,他的體態讓人很難不懷疑他是不是和海格有什么親緣關系,而他的皮膚甚至也可以像海格一樣彈開威力不強的魔法,讓人不由得想起神話中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只可惜是個不修邊幅的野人版本。
納爾遜搖了搖頭,顯然不是,海格是個混血巨人,安德羅斯則只是一個健碩一些的人類。
他低著頭,沉默著,過了好一會兒,耳中一直在響起嬰兒愈發嘹亮的啼哭聲,肩膀無力地垮了下去,沉重地開口說道:
“你問吧!”
“我說到做到,”納爾遜點了點頭,“你為什么會覺得女祭司死了?”
“我為什么……嗯?你為什么會問這個問題?”
“你覺得我應該問什么?”
“你難道不應該問我把城里的人都藏到哪兒去了嗎?”
“你剛剛不是親自帶我去見他們了嗎?”
“好吧,”安德羅斯似乎被納爾遜說服了,他點了點頭,說道,“在十多年前,我和皮提亞曾經有過一段短暫的相處,在一座小島上。”
“十三年前,西西里島,你和其他的一些巫師在那里生活學習,研究魔法,其中還有皮提亞和海爾波,”納爾遜幫他補充細節,“說些我不知道的,就從她怎么死的開始?”
“我明白了,”聽到海爾波的名字,安德羅斯憤懣地看了一眼納爾遜,但懾于他手里的人質,低下頭說道,“就是十三年前,火山噴發了,在熔巖的肆虐下,小島很快變成了一片白地,我們登上了一艘用橄欖樹的木頭制成的船,逃離了那里。”
“橄欖樹……”納爾遜想起了安德羅斯和皮提亞的那場短暫的談話,“你繼續。”
“那艘船是一位我們共同的朋友,卡烏瑞恩造的,足夠容納島上的所有人,”安德羅斯繼續說道,“但海爾波是個不合群的人,現在想來,也許在島上的時候他就已經在醞釀他統治世界的邪惡計劃了,他執意要一個人離開,不想和我們一起尋找新的家園。”
“嗯,聽起來很像他的行事風格。”
“那時候皮提亞還是一個小姑娘,對這個和她一起上島的家伙有種我們難以理解的迷戀,”安德羅斯瞇起眼睛,讓那對小甲蟲變得細長,“海爾波執意要她跟著自己,并且揚言如果她跟著我們,一定會遭遇海難,她也想跟著海爾波去,于是便登上了他的舢板。”
“海難……”
“皮提亞是位預言家,她曾經做過一個關于自己的預言——她會死在海里,所以海爾波一直禁止她接觸海水,”安德羅斯回憶道,“巧合的是,他們就是在一次海難中被沖上島的,所以海爾波一再強調,他們已經戰勝了預言,已經挺過了那次海難,她們接觸魔法開始于海難,又結束于另一場海難。”
“所以你們真的遭遇海難了?”
“那只是海爾波的瘋話罷了,他只會做一些無能狂怒的詛咒,我們中的每個人幾乎都被他詛咒過,”安德烈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憂傷,但很快被他掩蓋了,“遭遇海難的他們的舢板,我們在出海后相背而行,他們往西,我們往東,就在我們分開半個早上后,我們的西邊忽然出現了巨大的旋風,海水被旋風卷到天上,像一堵墻一樣聳立在天邊……對此我們見解不一,有人覺得那是因為皮提亞的預言,她在哪里,哪里就會發生海難,但我認為那只是海爾波一意孤行的惡果。”
“所以你根據一場海嘯就覺得她死了?”
“不,我們親眼看到她死了,”安德羅斯捏緊拳頭,搖了搖頭,“卡烏瑞恩,就是造船的人,他看到西邊的海面的異動,覺得海爾波的舢板根本無法保護他和皮提亞,所以用幾根木材造了一艘小船,想要去救他們,他讓船繼續向東,在遇到第一個島嶼時停下來,他會帶著海爾波和皮提亞回來找我們……他們最終回來了,但卻是在一周以后。”
“似乎并不是個好兆頭。”
“沒錯,”安德羅斯低下頭,聲音有些低沉,“回來的人只有海爾波,他騎著一條海蛇,拖著已經被攪成碎片的木船,皮提亞和卡烏瑞恩躺在其中兩塊木板上,他什么都沒說,把卡烏瑞恩埋在了我們當時靠船的天然港上,拖著皮提亞的尸體離開了。”
“你確定她當時已經死了嗎?”
“難道我還看不出來活人和死人的差別嗎?!”安德烈怒吼起來,但卻被肩頭上冰涼的雙手死死按住,在激烈地掙扎了片刻后,他頹然地坐倒在地,喃喃道,“我永遠忘不了皮提亞的眼睛,她到死都沒有閉上眼睛,那雙沒有光的眼球就像死魚一樣扁平無神,海草掛在她最喜歡的裙子上,一周前她還在為我們送上先知的祝福,但她卻死在了自己預言的海難之中!哪怕是海爾波的走狗,你為什么能這么冷冰冰地追問這種話啊?!為什么他能喪心病狂到這樣玩弄一個愛慕他,甚至因他而死的女孩啊?!啊?”
“你最好冷靜一點兒,無敵的安德羅斯,不要把你的腳腕露出來,”納爾遜皺起眉頭,“第一,我不是海爾波的走狗,第二,我看到的情況和你相反,你確定剛剛這個被你放倒的女人是一具尸體嗎?”
“一定是海爾波用了什么邪術,你們這些邪惡的惡棍,魔鬼……”安德羅斯的聲音越來越弱,因為肩膀上的手突然變得冰涼,讓他全身僵硬,“你們還有什么是不能利用的?”
“看樣子我們沒法平等地溝通了,”納爾遜平靜地問道,“下一個問題,是誰告訴你德爾菲的情況的?按照你的描述,那位卡烏瑞恩已經在十三年前身亡了。”
“呵呵,”安德羅斯抬起手,按住肩膀上的雙手,他感受到了它們的冰冷與堅硬,那似乎是一雙甲胄,“明知故問……當然是海爾波本人告訴我的,他騎著惡龍,帶著那群惡心的尸體和腐爛的靈魂摧毀了我們的城邦,逼迫我們不得不逃入地下,然后告訴我們德爾菲是他專門為皮提亞留出的陽光燦爛的美好城邦,在那之前,德爾菲……呵呵,因為那里信仰的阿波羅兼顧著預言之神的權柄,在他第一次露出爪牙時就已經變成了一片死地!他作惡十三年,那里便荒蕪了十三年!你以為我會上當嗎?!”
他的描述和納爾遜了解到的信息完全矛盾相左,納爾遜盯著他的眼睛,試圖從中看穿他的謊言,但哪怕他使用了攝神取念,也沒有察覺到安德羅斯撒謊的半點兒證據。
溫度忽然變冷了,街道上礦石的燈光顯得異常暗淡,納爾遜抬起頭,發覺遠方的天邊早已被云層中的怪物攪得沸騰。
“果然,你們把它們帶來了,”安德羅斯掙脫了甲胄的鉗制,手中迸發出強烈的光芒,即便是握著魔杖的納爾遜也不得不退避三舍,他抱起癱倒的皮提亞,躍入了洞中,“我不會讓你們得逞的,我會給那個孩子報仇,我發誓!”
納爾遜平靜地看著天邊,矛盾的事實在腦海中交鋒,他并不在意安德羅斯說了什么。
“哪怕我把皮提亞裝在箱子里,你也能找到她,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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