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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四章 心臟

  “呼……我死了嗎?”

  海爾波睜開眼,渾濁的視線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土色,他掙扎著想要起身,但身體已經沒了力氣,一只手按住他的胸口,把他按回了床上。

  “您傷得很重,海爾波大人,您需要休息和調養。”

  湯姆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隨著聲音在他的腦海中轉化為單詞,又理解出句意,海爾波混沌的意識漸漸恢復了清晰,周圍環境的細節也慢慢變得充實,渙散的瞳孔艱難地凝聚,目光中的土色是泥胚的屋頂,刺鼻的草藥味彌漫在周圍的空氣中,他緩緩地轉過頭,感受到自己的身體被繃帶緊緊地纏繞,在視線的角落,看到了湯姆架起爐火熬藥的身影。

  不久前才收入麾下的預言家看起來狼狽不堪,他坐在兩塊磚簡易拼成的凳子上,珍愛的水晶球裂成幾瓣,散落在地上,長袍和臉上布滿了火焰炙烤的痕跡,只有用來攪藥鍋的柳枝是唯一沒有被燒焦的東西。

  湯姆熟練地將一只金色的甲蟲丟到鍋里,不一會兒,屋里開始彌漫一股百年老涼席的酸臭味,即便是感官遲鈍的海爾波也覺得這股氣味令人作嘔,但湯姆似乎并沒有受到氣味的影響,在陸續添加了幾份佐料后,他取出一只臟兮兮的木勺,舀出一勺濃稠的綠色魔藥,送到了海爾波的嘴邊。

  海爾波沒有反抗,他也沒有反抗的力氣,更何況,他又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剛出鍋的魔藥還在冒著滾燙的泡泡,他一口咽下,灼痛的感覺順著食道向周身蔓延,他也終于能夠感受到自己麻木的四肢,但仍然無法操控它們。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海爾波眼神空洞地看著天花板,張開嘴巴,呼出一口熱氣,虛弱地說道,“你應該已經在我分裂靈魂時死了才對。”

  “那些強大的閃電并沒有傷到我,海爾波大人,”湯姆平淡地回應道,“它們盡管密集,但仍給忠實的仆人留下了一絲生機。”

  “那你也不該在這里,”海爾波桀然一笑,本該充滿壓迫感的恐怖笑聲從他虛弱的身體中擠出,透出一絲背時的凄然,“我想要你的命,你應該離我而去才對。”

  “命運既然并沒有讓我的生命停留在那一刻,正說明它對我另有安排,”湯姆笑了笑,“也許我的使命就是幫您在暫時的險境中脫困,我忠誠于您未來會建立的偉業,這并非微小的挫折便可以動搖的。”

  “微小的挫折……嗎?”海爾波沉默片刻,說道,“你居然還會熬魔藥。”

  “這是我這種平庸的巫師也能學會的技藝,”湯姆又給海爾波喂了一勺藥,“只需要恒心和反復的嘗試、練習。”

  “是嗎?”海爾波感覺自己的味蕾也回來了,不由得說道,“它嘗起來,就像是蛤蟆的嘔吐物。”

  “您還知道那玩意兒的味道?”湯姆笑了笑,顯然,暴露出軟弱一面的海爾波不再那樣癲狂,那樣高高在上,他仍舊不愿意祈求幫助,但也不會把援手推走,“忠言逆耳,良藥苦口,海爾波大人,為了恢復健康,您還需要忍耐一下。”

  “是嗎?”海爾波露出了苦澀的笑容,翹起的嘴角牽動了臉上的燒傷,但他反而更喜悅了,痛苦代表他的皮膚起碼還活著,疼痛讓他顫抖了片刻,他猛地瞪大眼睛,語氣急促地問道,“那個人……在哪?”

  海爾波的身體不由得戰栗起來,他的記憶接回昏迷前的一刻,足以燒盡一切的火焰圍成一座斗獸場一般的囚籠,而他就是被觀眾環繞的、用來取樂的野獸,一個失去一切的喪家之犬,他甚至連起身的動作都做不出來了,海爾波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身為奴隸被主人關在裝滿毒蛇的箱子里供人觀賞的日子。

  他清晰地記得自己在蛇群的蠕動中因恐懼瀕臨崩潰的那天,第一次聽到蛇的話語。

  幼時的海爾波太瘦弱了,以至于在奴隸商人打開裝他的木桶檢查時,第一時間并沒有看到在底部沉睡的幼童,著急忙慌地讓送獵物來的捕蛇人將那些可怕的蛇倒進桶里封死,而海爾波這個營養不良、瀕臨死亡的少年也是在蛇群的低語中被驚醒的。

  “你真可憐……”

  “這個可憐蟲甚至沒有辦法從縫隙里溜走。”

  “瞧瞧他的牙,恐怕只能啃動那些軟綿綿的面麩。”

  “我們吃了他吧,這種脆弱的東西只配成為食物……”

  和歷史上大多數的蛇佬腔不同,海爾波和蛇的第一次交流并不能算得上愉快,以至于當他的主人在酗酒宿醉后終于想起剛買回的奴隸時,打開箱子,看到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海爾波的嘴角和胸口灑滿了蛇的冷血,他握著一條被咬去了頭、仍在手中蠕動掙扎的蛇吮吸著它的血肉,用他只能咬動面麩的脆弱牙齒撕咬著它堅硬的鱗片,那些被奴隸商人錯裝在桶中的蛇四散而逃,它們甚至顧不上在本能的驅使下去襲擊打開木桶的人,因為身后有需要逃離的可怕東西。

  他的主人也終于明白自己撿到了寶,海爾波也自此開始了他走穴表演的日子,他以自己的蛇佬腔為榮,也憎恨著這種怪物才有的能力,所以他才創造出一種酷似蛇,卻比蛇更加強大,更加恐怖,和蛇完全不同的生物作為自己統御一切的代言——蛤蟆從公雞蛋中孵出的頂級毒物,蛇怪。

  在他命令毒蛇咬斷主人的喉嚨后藏在皮提亞父親的漁船上出海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將會代表著一種頂天立地、目空一切的力量,這種力量將給他想要的一切,而之后數年苦心孤詣對魔法的研究也給予了他應從命運中得到的饋贈。

  但此刻他的一切都已經不復存在,海爾波的權力、財富、收獲的忠誠,等等等等的一切都仰仗著他橫掃一切的力量,一路走來被虐殺的一個個試圖挑戰他的人也都成為了他強權的墊腳石,作為通向西西里島頂端神廟的階梯跪服在他的腳下,所以他畏懼著每個可能威脅到自己的人,也熱衷于剿滅他們,但當有人能夠打敗他時,忠誠存在的根基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個家伙……那個家伙……”

  海爾波想不出什么詞來形容那個在照面的瞬間就擊敗自己的男人,他能夠感受到那人掌握的力量和自己類似,卻比自己強出了太多,美夢破碎的殘片落在他的心頭,定睛一看,那哪里是什么強權霸業的美夢,而是一個卑賤奴隸的妄想。

  “他把火留在那里以后就離開了,似乎并不能在那兒待太久的時間,”湯姆看了眼地上碎成幾塊的水晶球,說道,“我嘗試占卜他的來歷,但命運并不允許我窺探他,在付出了一定的代價后,我才知道,他無法在現實中存在太久,也許他真的就是傳說中的赫爾墨斯。”

  “真的是赫爾墨斯嗎?”海爾波閉上眼睛,沉吟道,“這就是真正的神嗎?”

  “世界上并沒有神,大人,您知道的,他們不過是愚昧的人塑造的雕塑,您才是第一個能夠觸碰神座的人,”湯姆已經換了一鍋新湯,這鍋藥的味道比上一鍋還難聞,“那應該是一個代價巨大,但效果強力的魔法,這也是那個自稱赫爾墨斯的人敢于挑戰您的依仗。”

  “那可真強。”

  “但您并沒有在這個魔法下失敗,大人,他的代價同樣凄慘,”聽著湯姆的安慰,海爾波想起了和他交戰的納爾遜同樣慘烈的代價,輕輕地點了點頭,看到海爾波表達出的認可,湯姆繼續說道,“同樣的魔法不會第二次生效,我相信當您下一次遇到他時,他會敗北于您的手中,這是我在命運中看到的注定的結果,過程是曲折的,但勝利的果實是那樣的甘美。”

  “你還真的能看到命運啊……伊戈爾·卡卡洛夫。”

  海爾波冷哼一聲,他有些懷疑湯姆的真實目的,畢竟如果他真是一個先知,為什么沒有預兆到自己凄慘落敗的一幕呢?可從另一方面看,湯姆提供的所有情報都是真實的,他成功制造了逃亡隊伍的分裂,成功預測到了納爾遜的路線,成功地讓海爾波在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點完成了堵截,也成功地預料到“三重偉大的赫爾墨斯”所付出的代價,他并沒有說自己會遭遇什么。

  “你為什么不棄暗投明呢?”

  “命運告訴我,伊戈爾·卡卡洛夫應該幫助您。”

  海爾波并沒有追問,他清楚這個十多年來第一個主動追隨自己的先知身上藏著不比他少的秘密,但正如湯姆所說,伊戈爾·卡卡洛夫是此刻唯一能夠向他伸出援手的人,他嘆息一聲,閉上眼睛,枕著散發著霉味的枕頭,回味著前一秒鐘的交鋒,感受著胸腔內傳來的魔咒的余威,品味著讓他絕望的撕裂的痛苦,感嘆道:“真是強大啊……神的力量,想來也不過如此了。”

  心里空落落的,海爾波的耳邊靜得出奇,湯姆正在認真地控制火候,屏住呼吸沒有接他的話茬,海爾波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柴火“噼啪”的爆響,連自己的心跳聲也聽不到。

  心跳聲?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胸口,在厚厚的繃帶之下,反饋給他的是虛無的空洞,他那顆被魔咒攪碎的心臟并沒有回應他的感知,它似乎……不存在了。

  海爾波咽了口唾沫,輕聲問道:“我們這是……在哪?”

  湯姆沒有回答他,他用讓海爾波眼花繚亂的手法將幾株草藥丟進了鍋里,用袖子擦了擦了臉上的汗,才回答道:“我們在亞歷山大港,大人。”

  “這是哪?”海爾波嗅著周圍干燥的空氣,有些煩躁地問道,“我似乎沒聽過這個地方。”

  “埃及,大人,”湯姆一邊攪著藥湯,一邊說道,“在希臘的土地上,我一直能感受到命運的警示,索性跨越地中海來到了埃及,這里有陽光,也有能夠交易的活人,也沒有人認識您,不會遭到您反對者的追殺,您身上纏著的繃帶是我從一座金字塔里帶出來的法老王的裹尸布,埃及人對有關生命和治愈的魔法很有研究,它有助于您燒傷的恢復,那種火焰很特殊,我的魔力低微,沒有辦法讓您的傷口愈合。”

  “我傷了多久了?”

  “您已經昏迷兩個月了,”湯姆望向窗外,說是窗戶,也不過是墻上被鑿開的一個洞,這是一座臨海的小土屋,在海面畫出的弧線遠處,隱約間能夠看到一片無邊無際的烏云,綠色的雷暴正在洗刷著烏云腳下的土地,湯姆深吸一口氣,說道,“宏偉的云層還在,您忠誠的仆人也在西西里島上等待,數以萬計的新生亡魂正在等候您的召喚,只待您褪去傷痕,下達命令,它們會兌現您的怒火!”

  “咳咳!”

  海爾波劇烈地咳嗽起來,似乎自己都不相信湯姆的豪言壯志。

  湯姆背對著他,看著窗外平靜的海岸,笑容一瞬即逝,他很快轉過身,為海爾波灌下這一鍋魔藥。

  “我的心臟怎么了?”聽不到的心跳讓海爾波異常煩躁,他直愣愣地看向湯姆,艱難地抬起被繃帶裹得嚴嚴實實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海爾波大人,您擁有了一顆足以令所有人艷羨的心。”

  湯姆從身后捧起了一枚不斷跳動的、長滿黑毛的心臟,在他拿出心臟的瞬間,屋里瞬間被亡魂的哀嚎填滿了。

  不斷膨脹又收縮的動脈斷面涌出一只只扭曲可怖的幽魂,它們從動脈的缺口涌出,不斷撕咬著彼此,變得愈發強壯,而被吞食的靈魂散落的碎片也很快凝成新的幽魂,向前方的食物撲去,靈魂的奔流在心臟外流淌一圈,又從平靜的靜脈缺口鉆回心房,猶如行星的星環一般簇擁著這枚不似人心的強壯器官,海爾波的視線有些模糊,恍惚間,他看到這些輪回的亡靈聚在一起,宛似一條吞食尾巴的蛇。

  “多么完美的結構,多么精妙的魔法……海爾波大人,您的心被那些膽敢背叛的亡魂吞食,但它們卻變成了您的一部分,它是永恒的存在,無懈可擊的閉環,”湯姆的表情比海爾波還要興奮,語氣更是尖銳得不成樣子,望向海爾波的眼中滿是憧憬,“您創造的烏云抓住了這些幽魂,凝成了新的心臟,還好您提前醒來了,否則將會錯過我把它送回胸膛的一刻,這一刻將被歷史銘記,是登神長階的第一步,是人類短暫生命通向永恒的大門!”

  海爾波掙扎著轉向湯姆,死死地盯著湯姆手中的毛心臟,心中感慨萬千,最終吐出了一句“謝謝”。

  這也許是他十幾年來第一次說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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