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十三年前開始,埃及人就和地中海彼岸的希臘失去了聯系。
作為吞吐最大的海港,亞歷山大起初慌亂了一陣,但很快認命了。
我天朝上國地大物博,哪里需要和北邊的蠻子交流?在出發前往希臘的商船空倉返回了一艘又一艘后,亞歷山大這座海港城市已然失去了多年前的繁榮與活力,除了一些不肯放棄家園的漁民外,這座城市中的不少人都拖家帶口地前往開羅討生活了。
而對于埃及那些頂著動物頭套或是索性變成獸首人身的半神宣教的巫師們來說,北方的情況顯然不像民眾們認為的那樣簡單,這不止是一條航路的中斷,而是在巴爾干半島上空醞釀的邪惡,十幾年未曾消散的烏云對于這個廣大的世界而言,也完全稱得上一處奇觀,而那些烏云中隱藏的恐怖幽魂正在蠶食著它們腳下原本生機勃勃的大地,他們清楚,倘若任由那些幽魂獲得半島的一切,它們下一步的動向一定是更加溫暖、更加繁榮的南方。
因此,盡管亞歷山大的凡人們紛紛背井離鄉,街道變得蕭條,但在遠離城市的海灣中,反倒有越來越多的巫師聚集在此,這也讓留在家園的亞歷山大人感到無比的榮幸與慶幸,能夠謁見神對于一個普通的埃及人來說已經是一生中最大的榮幸了,更不要說能夠時常在街道上看到一個頂著雞頭或是狗頭的神走來走去了。
也許對于亞歷山大人來說,這里不再會有什么新鮮事了,直到兩個月前,一對奇怪的主仆乘坐著一艘從海底深潛而來的木船登臨許久沒有外人光顧的港口。
當看到一艘木制的帆船從海面之下沖出,狠狠地撞在碼頭上,船底沿著沙灘不斷地滑行直至擱淺,目瞪口呆的漁夫們起初還以為是一艘遭遇了海難的船在神明的指引下送它主人的尸體回歸故土,他們小心翼翼地靠近這艘和他們風格迥異的帆船,直到船肚的位置響起“砰砰”的敲擊聲,一只被泡的皺皮的黑破船底的木板,從里面滲了出來,僵硬的手指和恐怖的色澤讓很多人響起了流傳的關于木乃伊復活的傳說,紛紛丟下自己的漁船奔逃。
“該死,我就不該把船修的那么結實!”
在人群四散而逃后,船里傳來了湯姆低沉的罵聲,他揮舞著被烤硬了的海爾波,像揮舞大錘一樣用力地砸著船艙的內壁,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后,才好不容易破開了一只足夠人通過的口子。
“砰!”
海爾波僵硬的身體被從里面推了出來,倒栽蔥地插在松軟的沙灘上,湯姆很快從破開的洞里爬了出來,低頭看了看自己干凈的衣服,搖了搖頭,揮動魔杖,一團火苗閃過,把他燒成了和海爾波一樣的狼狽模樣,但這還不夠,他索性揮杖喚來了一團海水從自己頭頂澆下,看起來和遭遇海難的倒霉蛋一模一樣了。
他環顧著空無一人的沙灘和周圍散亂的漁船漁具,以及正在被沙子緩緩填平的密集腳印,一時間難以理解這里發生了什么。
“也許剛剛有個海怪跑過來了?”
湯姆詫異地聳聳肩,從懷里掏出一只精致的指北針,又和納爾遜給他的地圖比對了一下,望向遠處地平線上錯落有致的建筑和遙遠的荒原中突起的三角形,點了點頭,“看樣子到埃及了,希望埃及人能給納爾爭取點兒時間……不過話說回來,我還真沒聽說過埃及有什么海怪。”
他轉過身,從船艙里拖出了一袋在半路上收集的草藥,終于注意到頭插在沙灘上身體梆硬的海爾波,海爾波已經開始順著柔軟的沙礫往下沉了,此刻連脖子都已經被埋進去了,湯姆終于把他拔了出來,嘟囔道,“這算是半截身子入土嗎?還是先找個地方住著吧。”
他把海爾波和草藥袋扛在肩上,邁開步子,沖著看到建筑群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一個人都沒有,直到他在港口延申出的河流旁看到了一個背對著他整理漁網的女孩。
“終于看到活人了。”湯姆長舒一口氣,為了避免海爾波的模樣嚇到人家,他貼心地把海爾波藏在了路牙下面,快步走向她的身后。
漁女并沒有察覺到湯姆的靠近,只是在用笨拙的手法剝離著漁網上的草葉與雜物,她的手指很纖細,甚至看上去猶如玻璃制品一樣脆弱,麥色的皮膚上點綴著汗珠,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水晶一般的光澤,身上除了一件坑坑洼洼的黃銅項圈外沒有什么裝飾,只有一件漿洗了不知道多少遍、和尼羅河一個顏色的罩衫,兩只腳上的草鞋穿反了也渾然不覺,指尖層層疊疊地布滿了新舊交替的傷痕,似乎都是漁網留下的,黑亮的長發劈在肩上,擋住了她相對白皙些的脖子。
在快要靠近她時,湯姆故意弄出了比較大的動靜,甚至還在地上跺了幾腳,但漁女依舊毫無反應,仿佛根本聽不見湯姆的聲音一般。
“咳!”
湯姆走到她的身后,用力地咳了一聲,但漁女依舊沒有半點兒反應。
“咳咳!”
“咳咳咳!”
“咳咳咳咳!”
就在湯姆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肺癆時,漁女終于有了動作,她轉過身,面向湯姆,眼睛掃過他的腿,然后伸出手,緩緩地在地上摸索起來。
湯姆覺得有點兒生氣了,長這么大他從來沒有被人這么無視過,但人生地不熟,他還是壓抑著怒火,打量著女孩的面容,等待她完成自己的事情。
這個女孩和他想象中的埃及人沒有太大的不同,褐色的面容上泛著黝黑的光澤,但皮膚相對細膩一些,飽滿的嘴唇和歐洲人有明顯的不同,鼻翼稍寬的樣子別有一番風情。
他的目光挪到了女孩一雙大眼睛上,很快發現了她的特殊——她的左眼孔洞無神,右眼甚至已經干癟萎縮,猶如一幅畫作上破壞美感的撕裂缺口——這是一個盲女。
她的手在地上怯生生地摸索著,湯姆順著她手的方向望去,注意到了自己腳邊的另一副舊漁網。
他輕輕地把網踢到了漁女的手邊,摸到漁網時,女孩的手掌上又添了幾道碎石割出的小傷口,但她并沒有在意,徑直把漁網拽到面前開始挑揀上面的雜物,動作緩慢而沉浸,仿佛她的生命中只有整理漁網這一件事。。
“您好,”湯姆甩了甩不停滴水的頭發,正在收拾漁網的漁女笑著說道,“美麗的小姐,您能看到我嗎?”
他很快意識到女孩可能聽不懂英語,也聽不懂希臘語,于是絞盡腦汁地思考著埃及語,卻發現自己壓根不會。
湯姆感覺自己快吐了,大海的顛簸都沒搞得他這么難受,他搖了搖頭,湊近女孩,大喊了一聲。
喊聲驚動了遠處樹頭上休息的兀鷲,卻沒有讓女孩產生半點兒反應,湯姆皺起眉頭,眼睛瞪大,她根本不是無視,而是壓根看不見,也聽不見。
“這樣的人是怎么在公元前長這么大的?”
湯姆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左右環顧一周,并沒有什么人影,于是抽出魔杖,抵在女孩的后腦勺上,在感受到頭上硬物的瞬間,女孩慌亂起來,但湯姆的魔咒已經出手,女孩僅僅掙扎了一瞬,身體便松懈下來,而她簡單到難以置信的記憶也浮現在湯姆的腦海中。
沒有聲音,也沒有文字,一切都是那么混沌,除了一些渾濁又遙遠的光影外,她的記憶中只有氣味、溫度和觸覺,在這些簡單元素的勾勒下,除了有人手把手地教她基本的吃飯睡覺和清理漁網外,什么都沒有。
湯姆猛地抽離魔杖,看著女孩僵硬的背影,目瞪口呆。
而從攝神取念中恢復意識的女孩兒卻猛地轉過頭,用一雙無神的眼睛牢牢地盯著湯姆所站的位置,這是她自出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除了觸覺以外別人的存在。
她張開雙手,笨拙地向著湯姆的方向摸索,湯姆有些慌亂,他從來沒見過這種人,后退幾步,從路牙下撿回草藥袋和海爾波后沿著通向城鎮的土路落荒而逃。
很多亞歷山大的年輕人甚至根本沒有見過地中海對面的人,以至于當湯姆扛著一具“干尸”濕漉漉地出現在街道上時,不少人把他當成了神話里冥界的惡徒,對比埃及人黝黑的皮膚和飽滿的嘴唇,五官銳利皮膚白皙的湯姆無疑異常醒目。
湯姆也沒了交流的心思,他找到了一座面向大海的空房子,進行了簡單的灑掃,把海爾波搬了進去,在街上隨機挑選了一名幸運的路人學習了埃及語,在這里安頓下來。
沒有人知道這個陌生人究竟是來做什么的,這處夾在亞歷山大城與海港之間的聚落在慌亂了一段時間后默許了他的存在,不光是因為有老人認出了他們希臘人的身份,更是因為他采買時豪爽地拿出的那些純度極高的精致銀幣,也不是沒有人覬覦這兩位外鄉人的財富,但當街溜子們渾渾噩噩回到家發誓要當個好人后,這樣的念頭幾乎全部被不懷好意的人打消了。
作為曾經隨處可見異邦人的城市,亞歷山大再次迎來了許久未見的外鄉人,湯姆也換上了涼鞋和亞麻罩衫,操著一口流利的埃及語在周圍的街道混了個臉熟,而本地掌權的貴族也沒有什么動作,在魔法的幫助下,湯姆很自然地混入了本地人的生活中。
兩個月的時間過去,海爾波終于在他的精準把控下恢復了意識,只是接下來的療程也許會持續很久。
“你們是從希臘來的人?”
就在湯姆為再次昏死過去的海爾波熬藥的時候,一只兀鷲拍打著翅膀停在了他的窗上,湯姆轉過身,看到一個頂著鳥頭的人站在窗外向自己投來審視的目光,他的視線掃過屋內簡單的陳設,最終停在了被繃帶纏繞的海爾波身上。
湯姆把攪湯的柳枝丟在地上,站起身,扭頭望向窗外的鳥頭人。
“阿尼馬格斯?”
“你是巫師?!”
鳥頭人警惕地后退兩步,但他的眼前很快一花,后背撞在了湯姆的胸膛上,他伸手摸向腰間的手杖,但下一秒,一道紅光閃過,不多時,湯姆左手拎著一只沒了毛的兀鷲,右手把一個強壯的埃及男人拖進了他臨時的居所中。
周圍的鄰居甚至都沒察覺發生了什么,日頭偏西,大約過了半個鐘頭,那個頂著鳥頭的男人再次站在了土屋的窗外,看著湯姆熬藥的背影問道:“你們是從希臘來的人?”
“沒錯,”湯姆笑著站起來,向他張開雙手,“要進來坐坐嗎?巫師先生?”
“哦,”鳥頭人渾然不知同樣的問題他剛剛已經問過了一次,在湯姆的邀請下進入了土屋,渾渾噩噩地坐在了湯姆剛剛用兩塊磚如法炮制出的凳子上,接過湯姆遞給他的茶水,說道,“這里很久沒有希臘人來了。”
“我知道,先生,”湯姆說道,“希臘已經很久沒人來這兒了。”
這段對話堪稱廢話,但兩人還是聊得樂此不疲,廢話說了很久,恍惚的鳥頭人終于恢復了理智,回到自己到來的目的上。
“能告訴我們地中海對面究竟發生了什么嗎?”
“先生,”湯姆的表情很快變得豐富起來,他狠狠地沖擺放藥罐的桌子砸了一拳,悲憤地說道,“有個邪惡的巫師在巴爾干半島上作惡,黑魔法的烏云已經把我們的陽光都奪走了,可憐的希臘人只能往北逃,我和逃難的隊伍在海邊遭遇了襲擊,和他們走散了,只能隨便找一艘船出海,九死一生才跑到了這里!”
湯姆繪聲繪色地講述著半島的慘劇和黑巫師的邪惡,而鳥頭的表情也變得愈發凝重,他們的暢談持續到了太陽落山,鳥頭人著急回去復命,便匆匆告辭了,但當他走出大門時,才發現街道上已經跪滿了拜謁神明的人。
湯姆站在他的身后默默地注視著鳥頭人俗套的宣講,在夜色中注意到了那位在一位老漁民的牽引下跪地叩首的盲女。
他搖了搖頭,關上門,身后傳來了海爾波沙啞的聲音。
“邪惡的巫師在巴爾干半島上作惡是吧……卡卡洛夫,你真是個可憐的希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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