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不死藥,肯特坦卡。”
湯姆坐在一座平緩的丘陵頂上,身邊稀疏的草甸在微風中搖擺著,裸露的地皮上布滿了碩鼠打下的洞,一只只靈巧的黑影在荒漠草原的陰影里穿梭著,這座丘陵不高,但也是他腳下高原的最高點了。
他披著一件羊皮的坎肩,身邊支起的鍋子里正“咕嘟咕嘟”地沸騰著,升騰的蒸汽頂起鍋蓋,彌漫出原始的奶香,湯姆從懷里掏出一塊黑糊糊的餅裝物,掰下一小塊順著翹起的鍋沿丟到煮沸的牛奶里,他的身上已經沾染了不少當地人的習氣,瞇起眼睛,越過遠處高亢的牧歌,北方的凍土上,一株株堅挺的紅松正在抖落它們身上的積雪。
“我年輕的時候很想擁有永恒的生命,但當我真正擁有它,卻發現這才是我最應該丟掉的東西。”
湯姆聳了聳肩,握著魔法石的手往后一揚,那塊足以令所有巫師瘋狂的石頭便被拋飛出去,畫出一道完美的弧線,落到了丘陵腰間的草裙中。
他的耳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這樣的交互已經經歷了無數次,每當他丟到這枚永生之石后,肯特坦卡總會慌慌張張地跑向落點,把它撿回來塞到湯姆懷里。
“你……需要……它……活著。”
斷斷續續的聲音從她的聲帶中發出,那雙湛藍色的、寶石一般的眼睛并不屬于她,以至于她走路的時候總是搖搖晃晃的,奔跑時更是會一遍遍地跌倒。
“放心,我會一直找他的,我向你允諾的事情還沒有完成,你還沒看到自己的過去呢。”
湯姆總會笑著把魔法石揣回口袋,罵罵咧咧地數落納爾遜的不是,然后在地圖上寫寫畫畫,計劃下一站的目標,他堅信納爾遜這種狡兔三窟的家伙一定藏在這個世界的某處,就等著他哪天懶得找了,納爾遜就會從腳底下的兔子洞里鉆出來,哈哈大笑地嘲笑他。
“對了,肯特坦卡,幫我把我的墨水拿過來!”
湯姆低下頭,把地圖在膝蓋上攤開,頭也不回地說道。
只是直到他規劃好路線,肯特坦卡也沒有回應他,湯姆環顧四周,并沒有肯特坦卡的身影,而本該揣在兜里的魔法石依舊躺在草甸中,折射著太陽的光芒。
“哦,我忘了。”
湯姆低下頭,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你已經死了。”
他直起腰,撐著地面站起身來,被帽檐遮擋的臉在陽光的照耀下變得清晰明朗,他看起來完全不像個剛從學校畢業的學生,倒像是個已經在社會摸爬滾打好幾年的社畜,二十七八歲的臉上寫滿了與樣貌割裂的滄桑,他的容貌停留在了魔法石被制造出來的那一刻——打敗海爾波的十年后。
而就是這短短的十年,卻是肯特坦卡的生命難以跨越的鴻溝。
湯姆并沒有和聯軍告別,一開始便潛伏到海爾波身邊的他和安德羅斯一行人并沒有什么交情,唯一能稱得上熟絡一些的,只有初到德爾斐時遇到的皮提亞,但他也不想和那個女祭司打交道了,一點兒也不想。
離開亞歷山大的湯姆帶著肯特坦卡開始了他的旅程,一邊尋找并消滅海爾波殘存在現世的力量,一邊研究魔法石的制作,這件煉金術的瑰寶擁有著遠超其他物品的制作周期,在失敗了無數次后,魔法石的煉制終于走上了正軌,那時已經是戰后五年,湯姆已經找到了海爾波的三件魂器。
正如海爾波所說,三重偉大的赫爾墨斯已經成為了希臘半島口口相傳的神話,他們很快地就將一個曾經確鑿存在的人送上了奧林匹斯山,又很快以神的名義侵吞了他們的功績,安德羅斯甚至都對此無能為力,人們只會記得他們的勝利,卻鮮有人愿意回憶勝利之前的黑暗與斗爭中自己的軟弱,他們更不能容忍一個完美無瑕的崇高者存在,這會讓他們的勝利變成某種俯首祈求的恩賜。
巫師與麻瓜再次因為天然的鴻溝隔離起來,如果說巫師中起碼還流傳著一位有三種姿態的偉大巫師帶領他們戰勝強敵的傳說,那么麻瓜們只會知道,是他們信仰的半神打敗了企圖侵吞人間的冥王,這實在是再俗套不過的故事,畢竟類似的事情,在并不算厚實的希臘神話中也能率占篇幅。
皮提亞也成為了一個因為吸了神廟地下飄出的瘴氣所以經常胡言亂語的女瘋子,她會耐心地向每個來到阿波羅神廟朝圣的人講述當年發生的故事,但實實在在的描述,落到只希望求子或是求財的信徒蒙昧的耳中,也只剩下了光怪陸離的神戰故事。
納爾遜所期盼的巫師與麻瓜彼此依存、和諧共處的世界并沒有提前兩千年在世界上出現,沒有人會考慮如果讓麻瓜擁有魔力會發生什么,他們瓜分了戰時涌現的咒語,這可是不能暴露的寶貴財富,唯有守護神咒的版權還留在皮提亞手中,因為它實在是沒什么用處——在一個想看攝魂怪一眼都很難的世界里,針對它的魔法又有什么意義呢?
湯姆也不是沒有想過懲罰這些忘恩負義的人,但很快他就悲哀地發現,忘恩負義似乎是人的本能,他總不能把歐洲的人全部抓起來拷打一遍,那不現實,也是對他完全不珍貴的時間的浪費。
于是,他站在巨人的頭頂,趟過海洋,帶著肯特坦卡和一口棺材,走向了他從未去過,但屢屢從納爾遜口中聽聞的更加廣大的世界。
他每天都在熬制魔藥,希望加快魔法石的制作進度,他的身邊總有一口煮沸的坩堝,不管里面究竟在煮什么,這也成了他延續至今的習慣。
齊全的材料和魔法石的粗胚都已備齊,只要制作成功,湯姆便可以擁有永恒的生命,但這時,制作它所需要的時間反倒成了最寶貴的東西。
因為肯特坦卡已經極度虛弱了,湯姆早已習慣吩咐忠心耿耿的盲女,在他的記憶中找回自我的肯特坦卡幾乎就像他唯一在世的家人一般,為此,他剜下了海爾波毛心臟上的魔眼,把它裝在了肯特坦卡的眼眶中,魔眼所蘊含的魔法稱得上海爾波一生鉆研的結晶,哪怕只是捎帶的功能,肯特坦卡也因此收獲了闊別數年的光明。
只是有所獲得,便會有所失去,湯姆很快發現,肯特坦卡的身體已經無法維持她的生命了。
她本就不是個巫師,卻獲得了姐姐臨死前的守護,這份保護放在巫師身上甚至可以讓他提早接觸魔法的運轉,消耗被保護者的魔力并反哺他,足以讓一個平庸的巫師成為施法的天才,可它偏偏落到了一個麻瓜的身上,它的維系必須依靠魔力,但對于一個沒有魔力的麻瓜而言,能夠消耗的只剩下了她的靈魂。
被選中成為海爾波魔法儀式的一部分,更讓這個本就虛弱的靈魂雪上加霜,湯姆認得海爾波在她靈魂上留下的傷痕,它會存續千年,最終被納爾遜在納吉尼的身上發現。
和這份隱患相比,那些童年時期遭受苦難留下的傷疤反倒變得微不足道了,湯姆一遍遍地嘗試著緩解她靈魂枯竭的方法,他到這時才發現,自己擅長攻殺的手段,擅長治療戰斗傷痕的魔法,卻從來沒有了解過滋養別人的魔咒,開創一門魔法的難度比學習它要難上太多。
戰后十年的一天,正在好望角以南的島嶼上駐扎的湯姆興沖沖地跑出了帳篷,他端著一碗滾燙的湯藥,一枚純凈如肯特坦卡靈魂的寶石正在魔藥中沉浮。
他記得肯特坦卡前一天說在島嶼的另一邊看到了一片結果的椰林,準備今天去給兩人摘幾顆椰子,想也沒想,黑煙涌動,騰空而起,向著島嶼的另一側飛去。
可當他落地開始呼喚肯特坦卡的名字后,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我真傻,哈哈,”湯姆搖了搖頭,端著藥碗,在椰林間穿梭著,“你聽不見聲,我為啥要喊呢,哈哈哈!我聽納爾說過人造耳蝸的事情,等我找到他,一定得讓他給你做一個。”
湯姆一遍遍地穿梭在椰林中,每一次都會忽視他降落位置前方的樹后醒目的衣角和一堆看起來就是人為擺放的青椰。
直到太陽西垂,湯姆才重新停在了最開始的樹后,他端著早已涼透了的魔藥,靜靜地看著那堆椰子,夕陽把他的眼眶都照成了紅色,他端起碗,仰頭把滿是藥渣的魔藥一飲而盡,“噗”地一口把魔法石吐到了地上。
以往當他到處亂丟斯拉格霍恩教授留下的半成品時,肯特坦卡總會把它撿回來,但這一次,它只是安靜地躺在那里,折射出夕陽紅色的光斑,在湯姆的臉上調皮地跳來跳去,似乎在嘲笑著他。
湯姆緊緊地抿住嘴唇,苦澀的藥湯在唇舌間彌漫、加重,讓他的味覺都變得錯亂,他張開手,攝來椰子堆頂部的一枚,在旁邊石頭鋒銳的棱角上磕開,清冽的椰汁打濕了他的雙手、袖口和衣角,他舉起青椰,仰著頭,大口地吞咽著它的汁水。
在這樣狂野的喝法下,椰汁從嘴角滑落,淋得他全身都是,就像一個喝大了的醉漢一般,最終,當最后一滴椰汁滴到嘴角,湯姆把它舔回了嘴里,在甘甜椰汁的襯托下,魔藥的苦澀一下子在口腔中爆發開來,湯姆被苦得臉都皺到了一起,搖搖晃晃地跌坐在了一棵椰子樹的腳下。
他用力地用袖子抹了抹嘴角的椰汁,在嗓子眼里憋了十年的罵聲終于吐了出來,“真苦!”
非洲以南的海域是洋流交匯的天然漁場,但這也代表著它的天氣比魚群的動向還要捉摸不透,頃刻間,濃重的烏云在島嶼的上空醞釀著雷霆,湯姆舉起魔杖,冷冽猩紅的眼睛中滿是憎恨,這是他幾年來一直煙霧并追殺的東西,哪怕頭頂的只是一片普通的烏云,他也毅然決然地揮出了魔杖。
“嗤——”
宛如憋笑一般的聲音從頭頂向四方滾去,遮天蔽日的烏云在魔杖的揮動下,撕開了一道猙獰的口子。
幾周后,亞歷山大港出現了一位特別的客人。
這里發生的大戰對于埃及人而言幾乎不存在,經歷過的人都死了,而被夷為平地又沉降了數米、還經歷了戰后巫師聯軍一遍遍洗地的土地上根本沒有人生存過的痕跡,而這里又是離希臘重新打開的海運最近的天然避風港,和幾百乃至幾千年前亞歷山大第一代居民的選擇一樣,來自內陸的埃及人再次在這里建立了繁榮的海貿。
一位連埃及的護國天神都無法對抗的黑巫師來到了這里,征用了城中的奴隸和巫師修建了一座比法老的陵寢還要宏偉數倍的金字塔,他把剛剛找到新家不久的埃及人盡數驅逐,然后,建成不久的亞歷山大港就再次消失了。
直到十幾年后又有人發現了這處天然的避風港,亞歷山大延續至未來的城市雛形才再次建立。
這是埃及魔法史中對這件事情的記錄,沒有超過半塊石板,也成了這座多災多難的古老城市無數奇特怪談中其貌不揚的一員。
湯姆從回憶中掙脫,不知不覺間,夕陽已經西下,鍋子里的奶茶已經被煮干,在底部板結成黏糊糊的焦黑一塊,揮動魔杖,閃閃發光的魔法石從草甸里飛了出來,重新落回了他的手中,
他努力地回想,但始終記不清自己究竟已經旅行了多少年,他向來是個不愛動彈的人,相反,旅行是納爾遜的愛好。
“我給你準備了棺材,如果找到你,你卻死了,我就把你裝在里面,”湯姆笑了笑,“如果實在找不到,我又累得不想思考了,就自己躺進去。”
他直起腰,把手搭在額頭上遮擋直射的夕陽。
“湯姆教授!要來我家吃飯嗎?阿媽做了奶皮子!”
遠處的羊群中,一個騎在馬背上的漢子沖著湯姆喊道。
“下次吧!”
湯姆熟練地用本地的語言回應,他已經在這里教完了一個霍格沃茲學生應該經歷的七年,看著漢子驅趕羊群策馬離去,湯姆維持著笑容,輕聲說道:“該走了,聽說南邊的長城快修好了,納爾以前經常給我吹噓來著。”
他跺了跺腳,腳下的丘陵緩緩地震動起來,連帶著草原也顫抖著,宛如萬馬奔騰,奔向未知的遠方。
“我倒是要見識一下,乾坤大挪移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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