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里,她忽然眼圈一轉,想是忽然想起來似的,一臉得意地看著王子安。
“你要是輸了怎么辦?”
王子安很隨意的擺了擺手。
“對賭就要公平,那也一字千金,我輸給你按字算錢——放心吧,我不會賴賬,長安城,誰不知道我王子安有錢——”
這丫頭見王子安答應的痛快,忽然眼珠一轉,臉上浮現出一絲狡黠的笑容。
“那不行,你要是輸了,就得給我當小廝,任憑我處理,說,你敢不敢?不敢就認輸,免得說我不給你機會,顯得我不夠厚道……”
嘿——
你還回來的倒是挺快!
王子安心中好笑,隨意地點了點頭。
“那就一言為定,你輸了,李兄給我做小廝,我輸了,我去給你們當小廝,誰賴皮誰是小狗……”
小姑娘忽然隱隱覺得哪里有什么不對,但一時又想不起哪里不對。
索性也就不想了。
反正他肯定贏不了。
寫詩詞厲害,不一定寫文章厲害啊。
文以載道,寫詩詞靠的是才華,寫文章則靠的是學識修養,人生閱歷,沒有一定的積淀,憑一點才華,就想寫出什么真正出彩的道德文章,怎么可能?
再說,王珪老先生是誰?
道德文章,天下知名,自己這一波穩了!
一想到待會這個囂張的狗東西任自己蹂躪折磨的狼狽樣,她就覺得心中暢快,有些迫不及待起來。
“我看你這個小白臉不知道謙虛敬畏,就喜歡胡吹大氣,品性肯定不怎么好,那就以道德為題好了——”
說到這里,她有些得意地微微仰頭。
“這就叫一日三省己身,本——本公子幫你好好反省反省……”
李芷珊不由眉頭微微一蹙,她倒是聽出了賭注的不同,但此時自家妹子已經應承下來,她倒也不好再當場駁回去。
那樣不僅自家妹子臉上無光,也顯得自己心虛膽怯。
索性也不吭聲。
怕什么?
反正他也不可能贏!
有人當街比文,還是要跟王珪老先生的文章比,就已經夠讓人好奇的了,再加上一個足夠噱頭的賭注,一個足夠分量的裁判,想不引人注目都不可能。
更何況,大家正愁沒地方看熱鬧了呢。
這不就來了嘛!
很快,就聚得里三層外三層。
有學問的沒學問的都聚過來了。
看熱鬧啊,你管我讀沒讀過書!
王子安笑瞇瞇地看了兀自在那里得意洋洋的小姑娘,然后又看了一眼神色還算淡定的李芷珊,沖著歐陽詢微微頷首。
“如此,晚輩就獻丑了——”
說完,手腕懸空,筆走龍蛇。
刷刷刷——
一揮而就。
他這邊剛一下筆,歐陽詢便不由眼睛一亮。他是當今最負盛名的書法家之一,眼力自然不用說,一眼就看出了王子安字的不凡。
好字!
端莊秀麗中帶著三分靈動,遒勁有力中又帶幾分飄逸,峻拔挺秀,圓潤自然,力透紙背,卓然成家!
不,不是卓然成家,這種筆力,用卓然成家已經不足以形容。
技近乎道!
這就是自己苦苦求索而不得的境界!
他唯恐自己的聲音打斷了王子安的狀態,別說叫好,連大氣都不敢喘,不僅如此,還沖著周圍伸出雙手微微下壓,做了個禁聲的手勢。
其他人離得遠,看不到王子安具體的情況,但卻知道歐陽詢老先生的大名,見他這番舉動,都很賣面子,連附近的議論聲都消失了。
李芷珊和嬰兒肥的小姑娘離得近,也看清楚了他的字體,兩個人的美目中都不由閃過一絲異色。
這字太漂亮了。
“字好有什么用,我們比的又不是字,是文章——”
小丫頭有些嘴硬地在那里低聲哼哼了一句,不過心中卻莫名的有些心虛。
這個小白臉,雖然嘴賤,但好像真的有點真材實料啊。
繼續凝目觀看,越看越是心虛,就在她琢磨者,要不要想法干擾一下王子安的寫作狀態時,王子安已經落下了最后一筆,緩緩收筆。
低頭看了看自己剛才寫的愛蓮說,微微點了點頭。
“雖然發揮不好,但好像也還行,能湊合看——”
歐陽詢:……
他現在終于明白,為什么小丫頭會那么氣惱,非要跟這位對賭了。
就連芷珊那丫頭那么好的性子,都會應下賭局了,這臭小子說話實在是太能顯擺了啊。
你管這字,這文章叫還行?
湊合著看?
我湊你大爺啊!
這是傳說名篇好嘛!
他心中震驚,他身邊的幾位老伙計也好不到哪里去。
“人言長安侯才華絕世,我還以為是夸大之詞,今日一見,才知道長安侯的才華,比傳言更勝三分啊。”
“長安侯果然是天縱之才,無可匹敵——”
聽著幾個老先生,你一言我一語地夸贊,王子安一臉謙虛地連連拱手。
“過獎了,過獎了——”
一邊說著,還不忘轉過身來沖著一臉懷疑人生的李芷珊和嬰兒肥的小丫頭拱了拱手。
“今天光想著和李兄把酒言歡了,沒有感覺,寫得不好,讓李兄見笑了——”
李芷珊:……
她忽然很想撲上去咬他一口,這人說話實在是太欠了,好像咬他怎么辦?
“歐陽先生,長安侯的文章到底寫得怎么樣,這賭局到底是誰贏了——”
他們在這里愛不釋手地欣賞,把周圍看熱鬧的可給納悶壞了。
人群中忍不住有人出聲催促。
歐陽詢走上前去,伸出雙手,把王子安寫得文章捧了起來,那小心翼翼的架勢,就跟著文稿是琉璃做得一樣,唯恐一個不小心就給碰碎的架勢。
“長安侯的字,果然是天下無人能出其右,老夫不敢說后無來者,但前無古人,卻是當之無愧——”
說到這里,歐陽詢一臉唏噓地捧著文稿,就像在欣賞一件稀世奇珍。
“老夫今日才知道,文字之美,竟至于斯,竟至于斯啊——”
他在那里贊不絕口,但圍觀的百姓就不樂意啊。
我們管他寫得字好不好看,我們只管這賭局誰贏了啊!
哎喲喂,我們可是專門來看熱鬧的啊——
見周圍人起哄,要求評判。
歐陽詢一臉感慨地揚了揚手中的文稿。
“有此文章在,誰輸誰贏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大唐文壇再多一位宗師——”
此言一出,嬰兒肥的小丫頭頓時就覺得有些不妙。
眼睛咕嚕嚕直轉,看那架勢,竟然想伺機跑路。可惜,她失算了,這里鬧得動靜太大,已經圍得人山人海,更糟糕的是,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很多人非常湊巧地堵住了她的退路。
開玩笑,我們看熱鬧呢,你賴皮了我們看個寂寞啊……
李芷珊此時腦子已經亂哄哄一片。
雖然歐陽詢還沒有宣布結果,但她知道,自己輸定了。
王子安寫得那《愛蓮說》實在是太驚艷了。
“所謂言為心聲,所以這篇文章里面表現的,才是這位長安候真正的為人嗎?所以,他的玩世不恭,輕浮浪蕩,都只是做給世人看的偽裝!”
李芷珊越想越覺得自己發現了王子安偽藏起來的真面目。
是了,也只有這種才高于世的人的人,才能擁有這樣漠視王侯,游戲人間的灑脫。
她這里心中念頭閃動,臉上一會兒喜,一會兒憂,短短一瞬間,心中差點演繹出一部世外高人,游戲人間的超級大戲。
“文壇宗師——”
聽著歐陽詢老先生的,所有在場的讀書人,頓時就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個評價實在是太高了,做出這個評價的人,地位也實在是太超然。
歐陽詢或許不是大唐身份最顯赫的,但地位卻是最超然的,他不僅是弘文館大學生,大唐最負盛名的書法宗師,也是士林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就算是孔穎達和顏師古這種人見了,都得執晚輩之禮。
他空中的評價可是金貴的很。
不少讀書人,當場就算了,科舉在即,若是自己能得到歐陽詢老先生如此的評價,那還不得立馬聲名大噪,迎風飛起。
雖然聽說明年的春闈要實行彌封謄錄,但名聲誰都不怕多啊,尤其是這種名聲。
不少人當場就酸了。
至于那些純看熱鬧的,就簡單多了。
宗師是什么,能吃嗎?
這玩意兒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像有樂子看了啊。
“老先生,別賣關子,趕緊地說,到底誰贏了——”
歐陽詢老先生回頭看了一眼,笑容微微有些靦腆的王子安,心中贊許地點了點頭。
多么謙虛淳樸的好小伙子啊。
這么又才,卻偏偏這么低調。
要是但凡換了一個人,站在他這個位置,還不得尾巴翹上天了。
再看看人家,低調的令人發指。
詩詞精妙到出口成章,首首經典的程度,不是王通他們在詩會上的起哄,人家都不會主動顯露,書法,如果不是機緣巧合,被孔穎達他們撞破,估計還無人可知,就連這文章,如果不是今天正好被李靖家這對寶貝女兒誤打誤撞地碰上,估計人家都不會顯露。
低調。
謙虛。
淳樸。
有才!
年紀輕輕,心性修養,竟然到了這種地步?
許多上了年紀的人,都做不到這一步好嘛。
歐陽詢心中的贊許之意,都快從臉上淌出來了。
這樣的孩子,不主動推他一把,幫他揚揚名氣,都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咳,這么做,絕對不是想要分擔得罪王珪的風險。
想到這里,歐陽詢老先生捧著王子安剛剛寫好的文稿。
“我看在場的各位,不少都是飽學之士,不如老夫把這篇文章讀出來,到底誰輸誰贏,由大家一起評判如何……”
大家一聽,頓時轟然叫好。
其實,以往的詩文大會,大家也有共同品鑒的環節,只是評判優劣高下的事兒,一般都交給像歐陽詢老先生這樣德高望重的前輩。
但,今天這不是巧了嗎?
不用站出來分擔得罪人的壓力,還能評判文章高下,這誰不樂意啊?
參與感馬上就上來了好嗎?
歐陽詢手往下壓了壓,人群頓時安靜起來,很想知道,這篇被歐陽詢老先生盛譽的文章到底寫成什么樣子。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
這入題,也很一般啊。
不少在場的讀書人都不約而同地升起一個念頭。
就這?
就這此時,就聽到歐陽詢略帶略帶幾分滄桑的聲音傳來。
“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
人群中已經有人發出小聲的議論聲。
倒不是這開頭寫得有多差,主要是一開始,歐陽詢老先生給抬的太高,大家的期待感幾乎已經被拉滿了。
其實也未必沒有幾分想要看王子安笑話的意思。
你說歐陽詢、王珪這樣的老先生是文壇宗師,這個大家都不會說什么。
老前輩嘛,捧著點還顯得自己謙虛。
但王子安這狗東西就不一樣了啊。
他同輩中人,甚至比自己這些人都年輕許多,他憑什么啊!
心里就多少有些不舒服了。
現在一聽開頭,也沒啥驚艷的地方,人群中的氛圍就隱隱有些壓制不住了,開始隱隱的有人低聲議論。
但是限于歐陽詢老先生和王子安本人的身份地位,他們也不敢放肆,但看著兩個人的目光多少有些古怪。
已經看到了文章本身的李芷珊,眼神復雜地看著神色淡然的王子安,心中不知道在想什么。臉上帶著嬰兒肥的小丫頭李芷若,此時心里忽然就有了底氣。
明白了,歐陽爺爺確實是在幫自己,剛才夸那小子,只是在給他挖坑呢。
好,好的很!
此時,她也不想逃跑了,就等著看王子安的笑話。
然而,就在此時,忽然聽得歐陽詢聲音陡然一沉,變得格外慷慨起來。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轟——
人群瞬間炸裂。
現場變得落針可聞。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通過對蓮花風姿的鋪陳刻畫,一下子就把那種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潔情懷給凸顯出來了。尤其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結句,更是讓人忍不住擊節贊嘆。
可敬而不可辱,此古仁人志士之風范!
主要是忽然沉默下來的讀書人,表現的非常突兀明顯,那股沉默的氣氛,把一些單純看熱鬧的販夫走卒也給感染了。
大家雖然聽不懂人家到底寫的是什么,但看熱鬧是專業的,一樣很入戲啊。
讀到這里,歐陽詢老先生情懷都不由有些激蕩,深吸了一口氣,慨然讀道。
“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后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文章讀完,鴉雀無聲。
歐陽詢意猶未盡地轉過身來,看著王子安。
“昔日只道是出了一個難得的青年才俊,今日讀完小友大作,才知小友原來是卓然君子,有古仁人之風——”
人群徹底沉默了。
雖然很不愿意承認,但那個長得人模狗樣,幾乎快要跟自己一樣好看的王子安,似乎真的寫的比自己寫的好一點點。
只有臉蛋圓潤,帶著幾分嬰兒肥的李芷若還沒搞明白狀況,見大家忽然都不說話了,忍不住開口催促道。
“歐陽爺爺,你說話呀,這個臭——咳,這個王子安和王珪先生的到底誰寫的——啊,姐,你拉我干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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