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以為,今天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過去了。
結果,事實證明,他真是想多了。
從上午半晌,家里就開始上人。
第一個上門的讓他都有些意外。
快要被自己忘了的大徒弟馬周,說他大,是因為他年齡大,比王子安都大不少,眼看著過年后就要三十歲了,還孑然一身,一個人在長安漂著。
“學生馬周,見過先生——”
看著雖然換了一身還算體面的新衣服,整個人卻黑了一層,也瘦了一圈的馬周,王子安都不由驚了,忍不住開口調侃道。
“賓王,你這是干嘛去了,被人抓去挖礦了嗎?”
聽王子安打趣,馬周微微有些不自然地搓了搓手。
“回先生,最近,最近東山那邊稍微忙了點——”
王子安敏銳地發現,一段時間不見,馬周的手掌變得關節粗大,布滿老繭,已經出現了干裂的凍瘡,這哪里還是一個握筆的書生應該有的手掌?
即便是城東的那些村里的鄰居們,也不過如此。
他微微怔了一下,笑了笑。
“忙什么呢——”
馬周聞言,遲疑了下,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蓋房子——過年就要開春了,學生想著,如果不趕在天氣回暖之前給那些流民蓋上房子,很快他們就又要變得無家可歸——”
見王子安眼神有些古怪,還以為王子安在責怪自己擅自做主,趕緊道。
“學生原本是想通知先生的,可,可——師母和長孫姑娘還有孔祭酒那邊說不用,不用麻煩你……”
馬周越說聲音越低,越說心中越沒底氣。
王子安都給氣樂了。
“什么不用麻煩我?你們這是擔心我不同意,合起伙來瞞著我吧……”
被王子安一語道破,馬周不由大為尷尬。
王子安沒好氣地擺了擺手。
“行了,多大點事——趕緊滾一邊燙燙手去吧,燙完了去找顧管家領一盒凍瘡膏,凍成這樣,手不想要了?看到你這幅沒出息的熊樣就心煩……”
自從上次招人的事后,他就知道了,自己那個煤炭商行的小伙伴,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妥妥的坑貨,自己也就沒指望能從那里回本。
反正就那樣了,能自負盈虧,別再從自己這里坑錢,那就算是萬事大吉。
聽著自家先生名為責怪,實為關心的喝罵,馬周沒出息的鼻子發酸,心中又羞又愧,趕緊低了低頭,轉身腳步匆匆地跑出去了。
他打小就是個孤兒,如今又孤身一身流落長安,還是第一次有人這么關心自己。
見馬周滾蛋了。
王子安一手拎起面皮,一邊自顧自地包著水餃,一邊教育薛仁貴。
“仁貴啊,你是老實人,可千萬別學馬周這狗東西,屁顛的本事沒學到,倒是學了一肚子歪門邪道的鬼心思——”
薛仁貴:……
趕緊低頭包水餃。
如今,府上有王猛這個大嘴巴在,他想不知道這位師父的過往都不可能。
自然也知道自家那位即將過門的師母,已經那位傳說中的長孫姑娘,還有如今的國子監祭酒孔穎達當初干了什么迷之操作。
合伙開一個小小的煤炭商行,結果愣是給辦成了流民收容所。
招了幾萬流民,關鍵是其中近半還是老弱婦孺。
差點把自家師父給搞破產了。
當然,王猛當初不是這么表達的,說是自家侯爺慈悲為懷,菩薩心腸,救苦救難,傾盡家產,救助了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民……
但意思核心的意思他懂了,就是自己那幾位合起伙來,差點把師父搞破產。
這一次又偷偷瞞著師父給流民蓋房子,想都不用想了,一準兒是怕自家師父反對!
這操作也是沒誰了。
不過,這事沒自己插嘴的份。
一邊是師父,一邊是師母,妥妥的神仙打架——
結果,王子安這邊包了一個水餃放下,又憤憤不平地罵道。
“怪不得都不上我門上來了,我還奇怪呢,怎么都不來煩我了,感情都背著我搞事情呢——這事,老李那狗東西一準也知道,這狗東西竟然也不給我說,虧他有臉天天帶著人過來蹭吃蹭喝……”
薛仁貴:……
啊,這——
師父真慘!
倒是在一旁幫忙包水餃的柳氏在旁邊輕笑著道。
“那還不都是因為他們都知道師父您心善,見不得人受苦……”
王子安:……
啊,這——
王子安一臉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這缺點表現的有這么明顯嗎?”
聽他這么說,在旁邊拎著搟面杖學著搟面皮的蘇蘇姑娘,一臉不解地停下手上的動作。
“心善不好嗎?為什么說是缺點?”
她這么一插嘴,本來還憋著笑的薛仁貴夫婦兩個,頓時就忍不住了。
王子安見狀,也不由跟著樂。
把蘇蘇姑娘直接給笑懵了。
雖然她還沒想明白王子安他們為什么笑,但也知道,肯定是在取笑自己,氣得一個面皮沖著王子安就給糊過去了。
王子安眼疾手快,伸出一個小指,動作輕巧你接住了面皮,順勢一劃,面皮就跟只手絹似的,在指頭輕盈地轉動起來。
嘖,會功夫真好啊!
就是逗個樂子,蘇蘇也不會真的跟他鬧騰,俏生生地白了他一眼,低著頭又去搟面皮了。
但搟面皮和會功夫好像是兩回事,舞刀弄劍的手,拿著搟面杖,似乎也沒那么靈巧,搟的面皮,大的大,小的小,有的還帶著不規則的棱角,一個個形狀各異。
這丫頭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后來見王子安和薛仁貴夫婦跟沒看到似的,只顧包自己的,也就放松下來,別說,這一會兒的功夫,還竟然搟得有模有樣起來了。
幾個人正說笑間,馬周涂抹完藥膏,從外面回來了。
可回來之后,他就后悔了。
包水餃這回事兒,他哪里會啊?
但師父在包,他自己在旁邊站著也不合適,直接退出去也有點失禮,站在邊上猶豫了會,還是遲疑著拉了條胡凳在王子安身邊坐下了。
王子安笑著往旁邊讓了讓,調侃道。
“想不到,你還會包這個啊——”
馬周笨手笨腳地捏過一個面皮,一邊學著王子安等人的架勢往里抹餡子,一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會,我第一次……”
不一會兒,馬周的第一個水餃就完成了。
看著自己手中歪歪扭扭,長得給揉捏壞了的泥團子的水餃,再看看自家先生和柳氏包的那掩著一溜兒花邊的水餃,他都不好意思往旁邊放水餃的案板上放了。
見他那窘迫的樣子,薛仁貴安慰道。
“沒事,師兄這手藝比我剛學的時候好多了——”
馬周看了一眼他手中模樣周正的小元寶狀的水餃,忽然就不想說話了。
然后,他就聽到自家先生體貼的安慰聲。
“賓王啊,沒事,第一次,大多數人都這樣,這水餃丑是丑了點,不過看著應該還能吃——好好包,待會讓廚房單獨下給你吃……”
馬周:……
馬周這邊剛坐下包了幾個,李淵竟然帶著一個三十幾許,身姿妖嬈,風韻猶存的婦人來了。
“老哥今天怎么有空過來了——”
王子安拍了拍手上的面粉,笑呵呵地起身打了個招呼。薛仁貴夫婦連忙跟在后面,恭恭敬敬地行禮。見狀,馬周也趕緊手忙腳亂地放下手中捏著的水餃,跟在他們兩口子身后行禮。
雖然不知道來的這兩位是誰,但跟著行禮就對了。
“見過師伯,給師伯請安……”
自家師父可以對太上皇隨便招呼,自己可不行,這一點薛仁貴心里清楚的很。
當然,這也都是上次李淵要求過的,繼續這么稱呼。
對于這種要求,王子安自然是從善如流。
真以為家里招待個太上皇是好玩的嗎?
真要是當太上皇伺候,大家反而都無趣。這樣就挺好,就當是位尋常的好友,大家都自在。
“我一個退休了的老頭子,哪里有什么有空沒空?要不是怕你煩,我恨不得天天長你這里……”
李淵半真半假的打趣了一句,然后才從薛仁貴夫婦微微頷首。
“你們兩個也免禮吧——私下里就不用這么多禮了,都是自家人,放輕松些。”
李淵雖然這么說,薛仁貴夫婦可不敢真的放肆,依然規規矩矩地施足了禮節,這才神色恭敬地退到一旁,惹得李淵一陣無趣。
搖著頭,用手指點著薛仁貴。
“仁貴,你就這點不好,太死板,你看你們師父,就比你們灑脫的多……”
薛仁貴心中苦笑。
您可以這么說,可我們那里敢呢?
您可是太上皇,若不是因為師父在,我們見都沒資格見上一眼的存在。
王子安這邊,自然是從善如流。
語氣親熱地喊了一聲老哥,然后才笑吟吟地看向俏生生地站在李淵身邊的年輕夫人。
“老哥,這位是——”
李淵笑著回顧了一眼偎依在自己身邊的張婕妤,隨意地擺了擺手。
“這是你嫂子——早就聽說了你的大名,非要鬧著跟過來看看……”
嫂子?
到底是哪個嫂子?
你不感覺你個老東西,媳婦有點多嗎?
王子安心中吐槽,不過臉上的笑容頓時越發燦爛起來。
“原來是嫂子,我還以為又是哪位沒有出閣的公主殿下跟著過來了呢——”
雖然知道王子安這是在故意恭維自己,張婕妤還是忍不住笑逐顏開。
“果然是見面更勝聞名,子安兄弟不僅長得風流儒雅,還生了一張會哄人的巧嘴……”
王子安哈哈一笑,也不客氣,側身一讓。
“來,你和嫂子今天來的正巧,我這里包水餃正愁沒人幫忙呢,來,快洗洗手坐下一起包吧,今天中午我們就吃餃子——所謂好吃不過餃子,好玩——咳咳,總之,餃子配酒,越喝越有……”
見這位和太上皇跟多年老友見面時的,談笑自若,舉止隨意。
原本還有幾分矜持的張婕妤頓時就放下了身段,非常自然地挨著王子安坐,動作嫻熟地捏過一個面皮包了起來。
別說,動作輕快熟練,一看就是個中老手。
反倒是李淵,活了一大把年紀了,估計還是第一次包水餃,包的形狀和水平,真是一言難盡。
原本還因為自己的位置被張婕妤搶走,內心有些委屈的馬周,一看李淵包的水餃,心情頓時就愉快了起來。
啊,這——
就怕貨比貨。
跟李淵一比,馬周的自信心馬上就起來了有沒有!
不過,人家李淵雖然包的比他還難看,但人家毫不尷尬,反而樂在其中,一邊包,一邊還不忘欣賞一下自己的杰作。
“老夫包的這些,待會給我單獨下,我要嘗嘗自己的手藝——”
見這老家伙自得其樂,對自己包的那驢糞蛋子似的“水餃”寶貝的不行。
王子安都不知道怎么吐槽。
“老哥放心,就你包的這玩意兒,就算是不給你單獨下,也能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王子安笑著調侃道。
見王子安笑話自己,李淵不由哈哈大笑。
“這可不見得,就我這水平,怎么也得比你收的這個小——咳,這個徒弟包的強吧!”
王子安聞言,下意識地又掃了一眼馬周和李淵包的水餃。
得,果然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上山虎遇到下山虎,云中龍遇到霧中龍。
這水餃包的!
馬周頓時就不樂意了。
這個老家伙,是不是眼瞎啊,我這水平,明明比你強出一大截好嗎?
你竟然還有臉嫌棄我。
但這是師父的朋友,他也不敢說。
只得拿出渾身的解術,包出一個水餃,然后故意給李淵的擺放在一起。李淵見狀,不由哈哈大笑。
扭頭看了一眼王子安。
“這位小朋友,是你什么時候收的老徒弟,倒是個有趣的——”
馬周:……
徒弟就徒弟,什么叫老徒弟?
我過了新年才三十歲!
“前段時間收的,對了,跟義府一起收的,別看年紀有點大了點,但馬馬虎虎還算個人才,以后啊,我估計最多也就是當個宰相啥的玩玩,沒啥前途……”
李淵:……
你這還想有個啥前途!
馬周都被自家先生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先生謬贊了,謬贊了——”
王子安一臉嫌棄地瞥了他一眼。
“瞧你這點出息——”
馬周:……
您老人家還想讓我有點啥出息?
見王子安這么說,張婕妤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這位看上去比王子安都要年長幾歲的老徒弟。
黑黑瘦瘦的,手掌關節粗大,布滿裂紋,瞧著就跟個鄉村老農似的,身上的衣服倒還算整潔,可腰間偏偏又拴著個酒葫蘆,瞧著就帶著三分落拓不羈的樣子。
就這,竟然還能被長安侯這么看好?
她幾乎都要懷疑王子安的目光到底行不行了。
李淵饒有興趣地打量了一眼憋著勁兒要跟自己比水餃的馬周,忽然笑了笑。
“還沒有出仕吧?怎么樣,這是準備參加明年的春闈考試嗎?”
馬周聞言,沉吟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學生原本是計劃參加的,可,可手頭上有點忙,怕是有心無力了……”
說到這里,他臉上雖然神色泰然,但眼中依然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遺憾。
李淵聞言,不由眉頭一挑,露出一絲好奇的神色。
不等他問,王子安就在旁邊,沒好氣地替他解釋了一句。
“我這個蠢徒弟,忙著幫東山那邊的流民蓋房子呢——就沒見過這么蠢的,不知道動腦子也就算了,竟然還非要傻乎乎地自己上手蓋,讀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嗎?”
自家先生的責罵,馬周不敢頂嘴,只能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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